第45节请罪2
天色渐黑,曾国藩的官轿才抬进府门,曾纪泽赶忙迎了上去,“爹,您回来了?儿子有话和您说”
“你慌张什么?”曾国藩在孩子们面前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道学家面孔,“士先器识,这器识之器,便是在这上面才能见真假看你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像什么?”
曾纪泽迎头挨了老父一顿怒斥,不敢反驳,低头应了一声,“是爹教训的是,儿子都记住了”
曾国藩由欧阳夫人伺候着,从容不迫的换上便服,这才把儿子叫到身前,“出了什么大事?”
“刚才宫中的杨公公来,传皇上手谕”说着话,曾纪泽取出黄缎封皮的上谕,双手递过
曾国藩起身接过,展看来看了一眼,寿眉登时一皱他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这么快就有所决断上谕中的文字很短,其间虽然对儿子多有褒奖,但从字里行间透显露的涵义,以及这份上谕这么快就颁行到府,都能够猜得出来,皇帝的心中一定是非常不高兴的——能够挣到这样的结果,大约还是看在自己服侍多年,办事勤奋的份上呢
想到这里,老人心中暗暗惭愧,自己今天的这一番奏答实在算不上有多么高明,不过为家园计,不得不尔只盼皇上能够洞察己心,不以为甚?“爹,爹?”
“啊,什么?”
“皇上这份谕旨,到底是何意啊?”
曾国藩眼睛一转,站起身来,“衣,我要进宫请起”
“爹,现在天都黑了,宫门早就下钥了您这时候进宫,去了怕也见不到皇上?”
“不行”曾国藩固执的摇摇头,“爹今天一定要进宫去”
曾纪泽不敢违拗老父,亲身伺候着他换上衣服,和他同乘一轿,连夜赶到宫门前,递牌子请起
很快的,宫中值宿的苏拉拿着他递进去的绿头牌有走了出来,相互都是老熟人了,竟是六福,“曾大人,皇上有旨,天色已晚,若无紧急军务,一切等来年开衙之后再说”
“不请陆公公再替我通传一次,就说曾国藩有秘事,一定要在今天见到皇上”
六福无奈,只好再去,皇帝依旧不见以夜深就寝为名推拒曾国藩知道,皇帝表面上没有多说什么,但心中还是为此记恨上自己了,若是今天不见到,日后不知道会有多么大的灾祸当下也不多说,轻打马蹄袖,跪在宫门前,“老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烦请公公上复皇上,只说老臣有罪,非向皇上亲身请罪不能蔽其辜皇上若是不肯召见的话,老臣就长跪不起”
曾纪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见老父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心中怜惜,“爹,您这是怎么了?”
曾国藩也不理他,对六福说道,“请陆公公辛劳一趟,多多拜托了”
“那好,那好老大人先请起来,我替您去回就是了”曾国藩照旧不理,六福只好快步进宫,第三次再去递牌子
皇帝正在和皇后说话,见六福第三次进来,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不是说了不见了吗?你又来做什么?”
“皇上,曾大人在宫门前长跪不起,说,今天要是见不到皇上的话,就宁可受冻而死”
这一招是皇帝没有想到的,心中怒意增,“朕不见,说不见就不见,他愿意跪就跪,跪死拉倒”
“慢”皇后出言拦住了要去传旨的六福,安慰的拉起丈夫的手,柔声问道,“皇上,这是为什么啊?曾国藩是国之重臣,若真是有了过错,皇上处置他就是,怎么能让他在寒风中受这样的**之苦呢?若真是把他冻病了,皇上也心疼不是?”
“朝中那么多大臣,要是生病了都要朕心疼,那朕干脆就不要做别的了只是为他们一掬怜悯之泪,就成天再没有半点精神了”
“别人是别人,曾国藩怎么说也是灵儿日后的公公,哪怕是看在女儿的份上,您也得容忍一二不是?”
皇帝恼怒的叹气,“秀儿,你是不知道曾国藩有多么不像话今天叫起的时候……”和她草草说了几句,最后说道,“你听听,言语之间要挟朕躬,这还成什么事了?”
皇后呆住了她也没有想到曾国藩做事如此不智但又觉得,这可能只是丈夫揣测之言,未必就是曾某人的心声,只不过,若不是的话,他又何必巴巴的赶在这个时候,到宫门口请罪来呢?怕还是丈夫说的话是现实“皇上,既然您能够洞察其心,又降旨赏了曾纪泽这样的差事,可见您的心中于他的话也未必不以为然,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待下如此苛刻呢?”
看丈夫沉默不语,皇后又说道,“您也是做父亲的,难道就不会为孩子们考虑吗?”
这最后一句话,总算打动了皇帝的心肠,做父亲的,为儿女着想,怕是天经地义之事,上至君王,下至走卒,概莫能免,“六福,传曾国藩进来,朕在西暖阁见他”
六福再去传旨,可怜一国的军机首辅又冻又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是六福和曾纪泽左右扶掖着,帮着老人起身入宫因为只招曾国藩奏对,曾纪泽只好在殿外等候看父亲慢吞吞的挪动身子,进到暖阁之中
曾国藩进殿跪倒,行了君臣大礼,皇帝极少见的没有容他起身,语气一片冰冷的问道,“曾国藩,你夤夜请起,有何大事奏陈?”
“臣有罪,特来向皇上请罪”
“这话朕不明白,眼下国事太平,你曾国藩又久的朕身边,有什么罪是朕不知道的吗?”
“臣之罪不在行,而在心”
“在心?这话可笑了朕东巡回銮之后,巡视六部,在刑部的时候早有上谕,今后论罪,只以行止论处,不能够心迹问责这心罪二字,早已经从我大清律例之中抹去,你怎么又说罪不在行,而在心呢?”
“皇上命刑部所属并三法司众人重订大清例,是为今后再不会有后世不孝子孙,以君父一怒,而于臣工百姓轻加挞伐的圣人之言,臣又岂有不知但臣以为,皇上待臣如兄弟手足,臣下侍君当如堂上双亲,不敬不孝之念,越加不可存留半点否之,则日后便有如圣人所言,孝者,色难之弊也”
皇帝怒极反笑,论及这种心性之学,他自问怎么也是比不来曾国藩的,“你倒真生了好一张利口”他说,“那好,朕倒要听听,你是如何的心罪,又是如何自判的”
国藩说道,“臣之罪有二其一为心意不坚,遇事揣测今年臣有幸随皇上东巡海防,眼见五阿哥以上列位皇子长大**,为皇上分忧节劳,为皇上欢喜之外,却深感……,”
“说,为什么不说?说下去”
曾国藩用力咬牙,只觉嘴中一片辛苦,下面的话都是极其有碍人臣大防的,能够说,任何一句话流传出去,都可能为自己带来灭门之祸但到了这样推车撞壁的局面,便是想从这是非圈子中脱身出来,亦不可得了“是臣眼见众位皇子,为谋皇上恩赏,倾轧之风渐成,臣心中实在是怕,怕卷入其中,凭遭不测之祸”
“……臣年过六旬,去日无多,为身后谋,出此下策,臣回府之后,捧读上谕,感激涕零,觉臣一心龌龊,实不堪问……”曾国藩感从中来,趴在宝座之下,啜泣痛哭起来
“你……”看着老人在自己脚下浑身颤抖,皇帝心中一酸,也觉得眼眶发紧,给一边站着的惊羽摆摆手,让她上前扶其起身落座,“你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知?这一次改任曾纪泽到总署衙门,就是希望他在衙门中历练一番之后,放到外国去,任一国公使,将来这种与外洋沟通之事,只怕会越来越多,他很有才情,又是父子两代服侍朕躬,总要为他谋一个善地啊?”
“皇上,您不要再说了,您不要再说了”
皇帝不理他,又再说道,“就好像你刚才所言,你年过六旬,就是活到八十高龄,怕也是会走在朕的前面其实,就是你一直不死,身为臣下,只需秉持一颗侍主之心,又有何惧?倒是朕……,连一个退身的余地都没有哩”
饶是曾国藩博学多才,皇帝的话还是让他不明所以,睁大一双泪眼,呆呆的看着,“你是不是不明白?”皇帝苦笑着说道,“你们终究是外人,了不起就是脱身事外,不问朝政朕总要以礼相待,赐金环山——而朕呢?和这几个冤家,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精力?又让朕躲到何处去?”
说到这里,皇帝顿感五内如焚,胸前一片酸胀,连呵斥曾国藩的心思都没有了,一个人怔忪的坐在那里,双眼落下泪来
曾国藩恍然大悟,却又无可置一词,君臣泪眼对泪眼,不觉长夜漏尽,“算了,你回去”
皇帝摆手,示意曾国藩跪安,“等开了衙,就让曾纪泽到总署衙门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