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封衙
一路说着话,马车到了东城草帽胡同,袁甲三的府邸就在这里咸丰十一年的一场文字狱,几乎把袁氏一门尽数摧折,后来还是载滢求情,方始恕过不过袁甲三给发到黑龙江军前效力,不断到东北建三省,皇帝钦点他做了辽宁巡抚,总办营口、旅顺、大连、金州等地海防重任,信重之情,溢于言表,袁氏才重现旧观到咸丰十九年,皇帝东巡,把袁甲三又带回北京,赏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让他专职负责管理北京大学堂
袁甲三多年不入帝都,这一次回来,又是办理这样的差事,他是那种办事非常认真的人,入学院办理院务,很快给他发觉了问题,即生员入学,全靠本省督抚、学政保荐,虽然也要经过考试,但这样的考试,不过应付差事而已这就形成了生员品流的良莠不齐,很多人,特别是旗人,完全是倚仗同旗、同宗的关系入学,进入学堂之后,学业非常困难,根本达不到培育英才的目的
另外还有一点,生员入学之后,所选的课业门类,并无仔细分别,愈加不会考虑到生员平生所好,完全是按照院方的安排来进行这样就使得有的生员进入到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进修,进修的时候,全无半点动力,这样一来,也就收不到什么效果了袁甲三把一月所见,草拟了一份奏折,但皇帝那边没有做半点批示,竟似乎是没有收到一样眼看年到来,袁甲三不好追问,只想着等过年开了衙,再到御前回奏
这一次在北京过年,袁府热闹极了自家老家主多年之后,重回帝都,受皇上重用,从河南老家赶过来的兄弟子侄汇聚满堂,一片热气腾腾的景象袁甲三也自高兴,和孩子们说说笑笑,静享含饴弄孙之乐
初三日的早上,有客来访,也是袁甲三在大学堂的同僚,就是容闳数年以下,容闳已经做到正二品的高位,在大学堂中担任总稽查之职给老大人拜过年,命下人沏上茶来,相互相对而坐,谈了几句闲天,把话题扯到正经事实际上,在袁甲三给皇上所上的关于大学堂办差岐误中的第二项,就是容闳的见解不过却也很得袁甲三的赞同
“纯朴兄,不瞒你说,你这番条陈,若是在老夫履任辽宁任上之前所说,只怕老夫不但不会赞同,还会以为老兄有得陇望蜀之心呢”
“老大人这话,学生疑惑”
“老夫出关多年,奉皇命办理海防之事,往来尽有那西洋帮办,公务之外,和他们谈及本国事,方才知道,原来正如你所言,这种大学所设专业,虽然五花八门,但选择起来,却都是由孩子们自择的?”
闳回国十几年了,对话比之当年纯熟得多,而且遣词用句,也是措置裕如起来,“学生当年赴美之前,双目如盲,于这种大学可自择专业之分,茫然莫知等到入学,院方要我自己选择,还闹出很多笑谈”他笑着说道,“不过,等到选择之后,便大见其利何也?可省却很多闲余功夫,专攻一门,一也;而所选专业,实为一己所好,故而进修起来,只见其乐,而不惧其苦,二也”
“嗯,诚然如是,诚然如是”袁甲三说道,“学堂政是皇上一力操办推行,总要与别不同,方显得我皇上圣明如天若是如国子监、翰林院一般,弄得千人一面,又有何益处可谈?”
“大人高明,这也是卑职一愚之见”
“我只是担心,学堂中固有专业,总还不及西洋之国那般门类齐全,生员入学,若是并无太多可供选择,又当如何?”
“此事易尔只需奏请皇上,多多招募西洋教习,彼邦人才大有,不患无从寻觅,只需我天朝肯慕请,我以为,愿意以胸中所学,传播四方的人还是很多的”
“那,教学之际,怕也还是要全以西语了?”
“这不用大人担心,如今北京大学堂中,除文教之学,如律例、钱粮术数等项由翰林院选拔才德俱优之士任教之外,其他诸如化学、物理、医道等科,不都是以西语教学的吗?”容闳从容不迫的说道,“而且,以西语教学,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大人可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皇上上一年东巡,准了沈大人所请之事,大人可知道?”
“你是说,准许海军学院选派生员出国留学之事?”一句话说完,袁甲三也反应过来,“你是说,大学堂受业之后,亦可留学外国?”
“正是此意大人请想,生员在学堂中久经西语教学,出国之后,也就不必为言语不通而平白浪费时日,前后数载,学益进,志益锐,回国报效,岂不是好?”
袁甲三苦笑无言,心中又想起当年奉旨办理大学堂事物,和容闳初见时候的情景,他这份想到说到,异想天开的毛病,倒似乎并未随时间而消磨呢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做到?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眼见临近中午,袁甲三照例留客在府用餐,还不及容闳道谢一二,门下人来报,“老爷,有客到”
“是谁啊?”
“不认识,只是说是来给老爷拜年的”
“可有手本?”
“没有”
袁甲三寿眉一皱,这样不通规矩的,不知道又是哪里来撞木钟的,嘴里‘唔’了一声,起身走到门口,远远的只见一个男子正在弯下腰去,和院中的小童说话
袁甲三道学君子,最重日常小节,眼中所见,令他心中不喜,哪有这样的客人,不经主人迎迓,就管自进门,还和孩子戏耍?开门出去,轻咳了一声,那个孩子听见,赶忙扭头过来,“叔祖”
“嗯,慰庭啊,自己去玩儿”
慰庭的男孩儿答应一声,转身欲走,又给男子叫住了,“别走啊,还没有和我说你的名字呢?”
“您刚才说的,就是我”孩子百忙中答了一句,转身跑开了
袁甲三一眼认清来人,迟疑了顷刻,忙大开屋门,从堂上迎了下来,“臣……”
“别行礼”皇帝一把拦住了他,用手一指跑远的孩子,轻笑着问道,“这个孩子?”
“这是臣的侄孙名唤世凯”袁甲三胡乱的答应着,“随乃父从河南原籍来京,为老臣拜年的”
“朕看他似乎很顽皮啊”
袁甲三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如此感兴趣,“是世凯小儿,素称恶劣”
“恶劣?”皇帝轻笑摇头,“要朕说,你袁家一门远望,尽在此子身上呢”
袁甲三糊涂了,袁世凯随嗣父入京,至今不过旬月之期,皇帝是第一次见到他,怎么以如此期许之言相加呢?还是他有什么独到的辨才之功?也不敢多问,躬身说道,“皇上,外间风凉,请皇上随老臣到屋中?”
皇帝不再多做纠结,跟着袁甲三到堂上,容闳也是一惊,忙起身行礼,请皇上落座,袁甲三又命人取来红毡条,行了君臣大礼,在一边肃立,“皇上,您是一个人微服出宫的吗?这……老臣不敬,也要奏请一本,您可不能如此啊?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如何得了?”
“能出什么岔子?北京城首善之区,百姓丰衣足食,作奸犯科之徒早已绝迹,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你们就不必为此和朕聒噪了”说是这样说,皇帝感于袁甲三的向主之心,又注释道,“本来朕是带着下人的,不过临时有事,让他去办差了坐,你们也坐”
袁甲三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多劝,在一边归座,眼看着他,“皇上,容大人此来,是为老臣拜年,是为大学堂之事”
“大学堂?大学堂什么事?”
袁甲三一愣,又把自己刚才和容闳的话说了一遍,皇帝点头,这件事是自己也意识到的,后世中国的大学,专业虽然多有,但全凭成绩而入,没有优良成绩的,便是能够进入大学,也未必能够选择得到自己中意的专业——而这种中意,多的还是要考虑到毕业后利益的得失,能够赚钱多的,就是好专业,反之亦然至于个人喜好,所有人的喜好都是一样,就是钱到了自己能够做主的时候,也确实是要认真整顿一下了但这种整顿,却是要从最基础的部分抓起的
“这虽然是个好条陈,但容闳,你想过没有,生员从小在官学或者私塾中就学,所学的学问,全部都是四书五经之类的教化文字朕不是说这样的文字不好,只不过,十余年的时间下来,孩子从懵懂稚童,到学业初成,脑筋里全部塞满了这样的学问、文化、习俗,又如何肯在上到大学之后,选择自己喜好的专项之学?”
这样的话容闳听不懂,不但他不懂,连袁甲三也听不懂,“臣请皇上指导”
“朕这样给你们注释所有这种官学和私塾教育出来的孩子,早已经成为千人一面的定例只有共性而全无个性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如何登龙入仕,容光祖宗——其中当然也有如徐寿、华蘅芳之类的技术专才,但这样的人,为数极少又怎么能仅仅通过在大学的数年修习,而达至你所说的,能够阐发潜幽呢?”
他望着容闳,又再说道,“便说你容闳,从小在澳门受教会学校的熏陶,后来又赴美留学,才有今日胸中所见,与大清生员格格不入之情你不用请罪,朕不是说你这样不好,只是问你,像你这样,有着特别经历的,全国能够有几个人?”
一连串的问题把袁、容二人都给问得呆住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挤出一句,“臣虑事不周,上贻君父之忧,请皇上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