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不成话了!”潘祖荫很生气,“奉了旨就咨户部,请他们看管书办,结果还是让他们逃走。这算怎么回事?”
王也一个劲儿的翻白眼儿,这几个人拿不到,自己如何到皇上面前交代,“不会是户部上下,有意放纵吧?”
“王爷见得是。”刚毅答道:“这正是有意纵放,正见得畏罪情虚。大可严参。”
“参是要参的,案子还是要办,只是线索中断,如之奈何?”潘祖荫问道。
“不要紧,还有周瑞清一条线索。”
于是据实奏陈,指责户部云南司司官‘难保无知情故纵情弊,,除查取职名饬令听候查办以外,周瑞清既曾与崔尊彝通信,则洪良品所参,并非无因。只是周瑞清为三品大员,未经解任,不便传讯,奏请饬令周瑞清将崔尊彝的原信呈案,以便查核。
此奏一上,不但照准,而且因为周瑞清既有接受崔尊彝信函情事,特命‘解任听候传质,。这一下显得案子又扩大了,不过周瑞清倒还沉着,看到上谕,首先就派听差当‘抱告,,拿了崔尊彝的两封信呈上刑部。
信里不过泛泛通候之语,于案情无关。刚毅看完了,往桌上一丢,冷笑着说:“这又何足为凭?崔尊彝给他的信,当然很多,随意找两封不关痛痒的送来,以为可以搪塞得过去,这不太拿人当傻小子了吗?”
因为有此反感,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派一官两役去传周瑞清。
“这就不对了,上谕是‘听候传质,,质者对质,是跟崔潘二人对质,此刻怎么可以传我?”
“是跟王敬臣对质。”派去的七品小京官说话也很厉害,“上谕并未明指跟崔、潘对质。请吧·左右‘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
周瑞清无奈,只得乖乖地跟着走。
不过,周瑞清到底只是解任,并非革职,所以刑部司官亦不敢过分难为他·邀到部里,以礼相见,围着一张圆桌相谈,就算是‘传质,了。
问话的三个人,预先作过一番商议,不必问崔、潘贿托之事,就问了他也决不肯说,不如侧面探询他跟崔、潘的交情,或者蛛丝马迹·有助于案情的了解。
这样,问话的语气恰如闲谈交游。周瑞清字鉴湖,便称他‘鉴翁,,鉴翁长,鉴翁短·相当客气,周瑞清亦就不能不据实相告。他说他与潘英章一向熟识,跟崔尊彝在以前没有见过面。只因他有个捐班知县的侄子,分发广西,跟崔尊彝一起在军营里当差,交情很好。他的侄子在广西因为水土不服而得病,全亏崔尊彝尽心照料,所以他亦很感激其人。
咸丰十三年开恩科·周瑞清放了江南的主考·取中的举人中,有一个崔应科·是崔尊彝的堂弟,加上了这一层渊源,才通信认为世交,崔尊彝的信中,称他为‘世丈,的由来在此。他亦承认,崔尊彝对这位‘世丈,,常有接济,但小军机无不如此,逢年过节都有外官的馈赠,无足为奇。
“鉴翁,”沈家本问道,“有件事,不知有所闻否?听说潘道由昆明进京的时候,就不打算再回云南了,在云南的产业都已处置净尽,一家十三口灵柩,亦都盘回安徽。”
“这倒不甚清楚。”
“据安徽奏报,潘道至今未归,他是上一年十二月初九出京的,现在二月初,计算途程,早该回家。
不知道他逗留在那里?”沈家本紧接着说:“鉴翁跟他至好,自然有书信往来,可能见告?”
周瑞清想了一下答道:“我没有接到过他的信。不过他一家十三口灵柩,都寄停在荆州,或者因为迂道湖北,耽误了归程,亦未可知
这话就颇为可疑,话锋中听得出来,崔尊彝的行踪,他是知道的。不过,既然他不肯承认,亦就无可究诘,很礼貌地将他送了回去。
案子搁浅了。整个关键在崔尊彝和潘英章身上,这两个人不到案,就是将在逃的书办抓到了,依然无用,因为没有对证,便可抵赖。
就在这个时候,刚毅升了,外放为广东的一个好缺,潮嘉惠道。王和潘祖荫到御前请旨,派朱光第接手,主办本案。阅过全卷以后,他提出一个看法,认为正本清源,先要就事论事,查核两省报销案中,那一项可以报销,那一项不可以报销?
潘祖荫认为这话很有道理,并且引伸他的看法,确定了办理此案的宗旨,将案内所有涉嫌人犯汇齐。审讯对质,要问枉法不枉法,当以应销不应销为断。
于是传讯户部及工部的承办报销案的司官,各递‘亲供,。有的说:“军需用款,均按照咸丰十二年前成案办理”;有的说:“查照乾隆年间例案核办”;有的说:“遵照同治七年奏定章程核销”,各人一个说法,各人一个根据,纷歧叠出而语焉不详,刑部只知道其中必有毛病,却不知毛病何在?
这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奏请饬下户部、工部堂官,指派干练的司官秉公核算,时帐簿纷繁,算盘滴答,刑部大堂,热阄非凡。
这一来,王文韶装聋作哑就有装不下去之势了——因为说他受贿巨万,他可以表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所以越泰然便越显得问心无愧。但在他署理户部尚书任内,已经核销结束的案子,奉旨重新核算,便无异朝廷明白宣告:王文韶不可信任。
不但他自己如此想法,清流也在等候这样一个时机。自然又是张佩纶动手,时机也把握得刚刚好。眼见到了谷雨节气,京中的天气逐渐燥热,皇帝最不喜天热,尤其是北京城在清明、谷雨节气之中,天气干燥,让人虚火上升。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身体不适,连着三天卧病在床·连召见军机处,也只好在病榻上进行—这也更让他的心情坏到了极致,这样的天气虽然燥热,但屋外春光大好,自己却要拥被高卧,换做是任何人·也会烦闷的!
张佩纶的折子便是在这时候上的,缘由是“请饬廷臣引嫌乞养,以肃政体而安圣心”,在折子中,将王文韶贬得一文不值,说他“虽无秽迹,本亦常才,就令伴食中书,束身寡过·殆未能斡旋时局,宏济艰难;今屡受弹章,望实亏损,度其志气消沮,愤懑不平·内发叹咤之音,外为可怜之意,久居要地,窃恐非宜。”
接着引用乾隆朝的一个大臣,也是杭州人的梁诗正的故事。梁诗正物望不孚,高宗暗示他辞官,而梁诗正恋栈不去,于是高宗趁南巡经过杭州之便·命梁诗正在家侍养八十岁的老父·以为保全之计。张佩纶认为这个故事,正适用于王文韶:“例载:亲年八十以上·即有次丁终养者。王文韶母年八十有三,终鲜兄弟,养亲乃人生至乐,当此崦嵫渐迫,喜惧交萦,实亦报国日长,报亲日短之际。若听其去官终养,该侍郎家在杭州,有湖山以涤尘氛,有田园以供甘旨。”如其不然,就算王文韶“持禄保身,其子庆钧,及其交游仆从,狂恣轻扬,非王文韶所能约束,必令白首偏亲,目见子孙不肖之事,忧危惶惧,损其余年,殆非文韶所忍出也。”
最后是在‘以安圣心,这句话上做文章,说“皇上圣躬虽渐臻康复,犹宜颐养舒勤,乃二月初一日因邓承修劾王文韶,召见枢臣,初六日因两省报销案,又召见枢臣,此两日并无内外简放员缺,亦无各省急递章奏,当霜风渐厉之时,正几暇养和之日,乃以文韶奉职无状,至增宵旰忧劳。该侍郎夙夜扪心,能无悚愧?”因而要求:将他的这个奏折,交下军机处,‘令王文韶善于自处。,
皇帝也顺水推舟,不作任何表示的将原折发了下去。王文韶一看汗流浃背,识得张佩纶的严重警告,如果再不‘善于自处,,他还有更厉害的手段,要参劾他的儿子王庆钧以及门客仆从,仗势恃强,所作的许多不法之事。在他看,最恶毒的是,以为皇帝因为他的‘奉职无状,而‘宵旰忧劳,,当此春阳燥暖之际,亦不得安然怡养。这一挑拨,如果忽视,则圣眷一衰,真的可能有不测之祸。
于是,当天他就上了个奏请开缺的折子。皇帝胸有成竹,降旨慰留,预期着张佩纶必不罢休,要看他第二个折子,说些什么?
张佩纶的第二个折子,对王文韶展开正面的攻击,措词运用,却另有巧妙。
共是一折一片,折子上说他才具不胜,如果皇帝据以罢斥,则发抄原折,可以不提报销案的弊端,对王文韶还算是顾面子。但要说服皇帝,则又非提报销案的弊端不可,因而加一个附片,指出两省报销案三可疑:第一疑:“王文韶曾在云南司派办处行走,报销之弊,当所稔知。此案既致人言,必有书吏在内,若于奉旨之日,即密饬司员将承办书吏,羁管候传,抑或押送刑部,岂不光明磊落,群疑尽释?乃谳传函牍屡传,机事不密,任令远扬,归过司员,全无作色。人或曰:文韶机警,何独于书吏则不机警?”
第二疑:“此案报销,将岁支杂款,全行纳入军需,本非常科,即疆吏声叙在先,亦宜奏驳,既已含混复准,经言者论劾,若户部即请简派大臣复核,则过出无心,犹可共谅。乃至户部堂官奏请复核,始与景廉面恳回避。风闻银数出入,散总不甚相符,且事先迅催兵工两部,不及候复,率先奏结,尤为情弊显然。人或曰:文韶精密,何独于报销则不精密?”
第三疑:“崔尊彝、潘英章为此案罪魁祸首,既据商人供称:汇款系为报销。状证确凿,该两员即属有玷官箴。周瑞清已经解任,该两员不先革职,亦当暂行开缺,乃迭降明谕,但曰:‘严催解送,。他枢臣即未见及,王文韶若欲自明,何以默不一语?人或曰:文韶明白,何独于该两员处分则不明白?”
张佩纶真不愧是清流中的健笔,字里行间的指责,皇帝当然看得出来,第二疑暂且不论·第一疑指王文韶故意放书办逃走,意在消灭罪证。第三疑是指王文韶包庇崔尊耷潘英章。衡情度理,确有可疑。
因此,持着这一折一片,皇帝便开始认真考虑让王文韶走路。
继任人选,倒是早就想好了的·此刻还要考虑的是,张佩纶分析事理,精到细致,不光是会骂人、会说大话。然则该当如何重用?思考未定,便只有暂且搁置,于是王文韶第二次上折辞官,又蒙慰留。但语气跟前不同了,说“览其所奏各情,本应俯如所请。不过军机处及总理各国事务办事需人·王文韶尚称熟悉,着仍遵前旨,于假满后照常入直。”
这‘尚称熟悉,四个字,是军机章京看风头所下的贬词,经抱病复起的奕和文祥商量过·奏请裁可而见诸明发上谕的。熟悉朝章故事的,一看王文韶落得这四个字的考语,就知道他非得辞官不可了。
王文韶自己却还有些恋栈之意,因为他的亲族故旧,门客僚属,平素出入门下的一班人,聚讼纷纭,意见甚多。主张自己知趣′及早抽身的固多·认为反正面子已经丢完了,里子不能不要也有·皇帝虽然精明,但这十余年中,因为当年事情的缘故,于他总是有几分慈蔼,若是能够有得力之人在皇上面前进言,也不见得会听信张佩纶的话,罢斥一部尚书。再有一派认为要引退也得等些时候,张佩纶一上弹章,随即请辞,看来完全受他摆布,面子上未免太下不去。
王文韶对这个看法,颇有同感,还想看看再说,无奈坏消息不一而足。先是江苏巡抚奏报,据崔尊彝的家丁呈报,说他家主人在丹徒县旅途病故。丹徒县就是镇江府城,虽为循运河入长江、到皖南的必经之地,但崔尊彝死在一月初,丹徒县接到崔家家丁的呈报是在二月,何以在镇江逗留如此之久,又何以迟一个月呈报,情节自然可疑,所以上谕命当地官府确切查明,崔尊彝是否病故?
其实用不着查,与江苏巡抚卫荣光的奏报同时传到京里的消息,说崔尊彝是服毒自杀的,这就见得情虚畏罪了。朱光第听得这话,大为紧张,案中两名要犯,已经去了一个,如果潘英章步崔尊彝的后尘,也来一个‘病故,,那时死无对证,周瑞清可以逍遥法外,全案亦就永远要悬在那里,因而不能不采取断然的手段。
他做事向来有担当,也不必禀明堂官,将王敬臣和周瑞清的家丁谭升,秘密传讯,软哄硬逼,终于又榨出来一些内幕。据谭升供认:崔、潘二人到京后,跟他家主人都常有往还。这倒还不关紧要,王敬臣供出来一段事实,对周瑞清却大为不利。
他说:潘英章从他那里取去的银票,其中有一张是由百川通票号来兑现的。于是传讯百川通的店东,承认周瑞清跟他的百川通有往来。上年九月间,周瑞清拿来一张顺天祥的票子,存入百川通,换用了他那里的银票,显然的,这是周瑞清的一种手法,不愿意直接使用顺天祥的银票,免得落个把柄。
此外王敬臣还说,有个户部云南司的‘孙老爷,,也曾经拿潘英章用出去的票子,到他那里取过银子。这都是‘通贿有据,,户部奏请将周瑞清暂行革职,以便传讯。户部云南司的‘孙老爷,,是不是主稿的郎中孙家穆,自应查究,亦请先行解任。
照准的上谕一下,朱光第立即执行,亲自带人逮捕周瑞清,先送入户部‘火房,安置,不准家属接见。送进去的铺盖、用具、食物,无不仔细检查,连馒头都掰开来看过,怕内中夹着什么纸条。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案情逐渐明朗,而王文韶也再不能安于位了,上了一份奏折,请求归养。
王文韶辞官,报销案却不能就此底定;正好相反,皇帝有意借此再度掀起朝局中的大波澜!
在恭王与曾国藩等人想,王文韶开缺,户部一案就算有了结果,邓承修指责军机颟顸无能的话,可以略而不提,至多轻描淡写地解释几句,便可交代。那知二月十六日的早上,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问道,“#阝承修的话说得有理。军机上总不能不认个错吧?”
恭王愕然,不知这个错怎么认法,向谁去认?如果错了,就得自请处分,既然他这样发话,自己就该有个光明磊落的表示。于是他略略提高了声音答道:“臣等处置谬妄,请皇上处分。”
话中有点负气,是谁都听得出来的,皇帝心虽不悦,倒也容忍了。不过这一下更为坚持原意,“这处分不处分的,日后再谈!”他说,“在朕这里,尔等都是国家柱石,偶尔有监理不到的,总还能为你们遮掩一二;但举国滔滔,众口籍籍,对言路上不能不有个交代。明发的上谕,天下有多少人在看着,错一点儿,就有人在背后批评。听不见,装聋作哑倒也罢了,既然有人指了出来,不辩个清清楚楚,叫人心服口服,朝廷的威信可就不容易维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