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算无遗策(3)
回宫命人取来咸丰二年的起居注当,一查便明白了,这是在佳嫔刚刚进宫后不久的时候,兰妃为争宠,故意刁难她,吓得女孩儿日夜哭泣,后来为皇帝所知,把钮钴禄氏,阿鲁特氏,叶赫那拉氏和尤佳氏几个人叫来,训斥了一番,大意是说,自己要效法圣祖仁皇帝,成就天朝辉煌。而自古明君,没有一个是可以在宫闱不靖的情况下成为一代令主的。所以,国事之外,深宫之中,也绝对不会允许有什么风浪云云。
从那之后,后宫中的这种倾轧之风为之一靖,如今之世,皇帝重提旧事,其意不问可知,对于后宫中连同皇后在内的种种求势之风,已经到了容忍的边缘,若是怙恶不悛的话,只怕凌厉的处置就在眼前了。
这番话还比较容易理解,而《资治通鉴的高祖、唐太宗本纪》是何指,就让载滢之下的众多阿哥们有一头雾水之感了。《资治通鉴》是他们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都要习练过多年的典籍,对其中的文字自然不会陌生,但皇阿玛忽然提及此事,不知道内中有何深意?
众人怀着一头雾水退值回府,又各自聚到一起,商讨对策,载澧也专程从神机营赶回来,到二弟府中,他是不大会读书的,左右这些事有老二、老八、老九他们去研习,自己只管着身体力行,做一些正经差事便罢,因此,几个人中只有他神清气爽,据案大嚼,载淳看着他吃得嘴唇、下巴上满是油腻,又是好笑,又是羡慕,给载泜使了个眼色,二小嘻嘻轻笑起来。
载滢 正拿着一本《通鉴》在看,闻声奇怪的抬起头来,也不觉莞尔,“八弟、九弟,”
“二哥。”
“我遍翻《通鉴》的《汉高祖本纪》,终于一无所获。皇阿玛圣虑周远,非我等所能及啊!你们呢?”
“我们也是一样,皇阿玛说读《唐太宗本纪》有感,……”载淳无奈摇头,“但始终未能参透其详。二哥,不如请容大人来,问一问老人家?”
“容师嘛……若是说西洋学法,自然贯通宇内,但论及这种帝王心术之学,怕是力有未逮了。”
“那怎么办?不知道皇阿玛想说什么,接下去我们怎么做?”载泜问道,“总不好就这样糊涂下去啊?”
“眼下也只有仰仗高明了。”
“找人求教?找谁?肃顺吗?”
载滢微笑摇头,“若是论天下有谁人最能知晓皇上的心思,自然非肃雨亭莫属;但要是论到典籍深刻,学究天下的,就一定得找翁叔平不可啦。”
“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吧?”
兄弟几个草草用过晚饭,趁朦胧的夜色起身,乘轿直奔大清门外不远处的翁同龢府,当年翁心存在世的时候,皇帝曾经将海淀的澄怀园赐予翁家,翁心存去世之后,朝廷照例将赐邸收回,一家人又搬回到水獭胡同的祖宅中居住。
等兄弟几个到了翁府门前的时候,硕大的灯笼早已经点起,把周围的景致照得一团明亮,下人进去通报,很快又折了回来,“二爷,三爷他们也在呢。我们可要进去吗?”
载滢一惊,立刻知道,这兄弟几个都是和自己抱着同样的目的!眼下要是传轿回去自无不可,但未免太落了痕迹,“为什么不进去?他们能够来的,我们就来不得吗?递片子进去。”
门下人报进堂上,翁同龢和载滪、载沚、载湀几个相视一笑,“几位小爷请稍带,容我出迎几位阿哥之后……再来详谈。”
“好久没有和大哥、二哥他们在一起畅谈聊天了,三哥、四哥,我们也一起迎一迎吧?”载湀跟着翁同龢站起来,对另外两个人说道。
“应该,应该。”
一老三少四个人迎出正门,载澧几个也已经落了轿,先给翁同龢行礼,“学生给老师请安。”
翁同龢是正牌子的上书房总师傅,虽然载澧、载滢几个都不曾接受过他的训教,但这一重师弟名分却是不可缺少的,因此,他们要这样称呼,“不敢,不敢。”翁同龢自然是要客气几句。
载滪几个接着过来,给几位兄长行了把臂礼,“大哥,二哥,好久不见了。今儿个借翁师傅一方宝地,你我兄弟品名夜话,说起来,也是幸事啊。”
载澧是直性子人,闻言一瞪眼,“老四,你糊涂啦?今天白天才在养心殿见过,说什么好久不见?可见你这个人不实诚,竟然当着翁大人的面扯谎!?翁师傅,您可得好好管教管教他!”
翁同龢苦笑连连,“几位阿哥,请到堂上说话吧。”
把这几个心怀鬼胎的阿哥们迎入知止斋,这里是主人会见宾朋之处,楼上藏书,楼下供吟诗、论文、赏书、品画之用。进门的正厅上,悬挂着一幅翁同龢手书的五言集句联,“约失者鲜矣,诚乐莫大焉。”
一笔颜字,苍老之至,无一雅笔。“皇阿玛曾经和学生说,若论及我朝书法之功,当推叔平大人为第一,造诣实远出覃溪、南园之上。论前朝书家,刘石庵外,当无其匹!”载滢用右手的食指在掌心写写画画,似乎是在临摹翁同龢的笔体,“如今一观,非过论也。翁师傅静居禅悦,无意求工,而超逸更甚。”
翁同龢满心欢喜的点点头,“若论及书笔之力,天下又岂有胜过皇上者?老臣所学,不过圣上的皮毛而已。实是不堪皇上的错勉啊——哦,几位阿哥请坐,请坐下说话。”
娇俏可人的侍女端来热茶和西洋国进贡的玻璃独脚大果盘——这是皇帝赏赐的——放在茶几上,翁同龢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只留下一个最贴身的丫鬟,在一边随时听用,翁同龢的眼睛在分坐左右,彼此泾渭分明的阿哥们脸上扫过,心中好笑,终于还是太年轻了一点,沉稳不足啊!“几位阿哥连夜造访,可是有事?”
“有事。”载澧瓮声瓮气的说道,“今儿个在养心殿的事情翁师傅也听说了吧?不瞒您说,皇阿玛说的话,我是一点也听不懂,特意来向翁师傅请教的。您是海内大儒,见多识广,还请教教我们。”
翁同龢笑意更浓,转向载湀一边,年轻的五阿哥给他眼神一逼,脸色微红,好在烛光之下,还不大能够看得出来,“正如大哥所说,今天我等兄弟夤夜前来,正是想请翁师傅指点一二的。”
翁同龢沉吟无语,心中在盘算着,皇帝和几个孩子和皇后及以下的后宫嫔妃说的话他也并不能肯定解出其中深意,但大约的方向是很清楚的,若是今天只有一方的阿哥到府,当可一呈胸臆,但现在是两边都到齐了,如何能够让他们知晓,又不会造成自己选择其中一方的岐误,就成了最重要的问题。
咸丰三十年将近,皇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在不同的司院中越来越担任重责,这种群雄并起,共谋夺宝的态势也已经壁垒分明,凭自己的才学、声望、人脉,是一定要选择其中一方以投靠的,若想孤身事外,无疑就是自寻死路!这样的念头在翁同龢心中早已不止一日,有时候想想,也会暗中责怪皇帝,又不拿出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圣心所向又从来不能为人探查——即便是肃顺,也从来不敢打探,就更遑论自己了。反而像是有意纵容一般,实在让人琢磨不透。而这一次皇帝在养心殿中的说话,在他看来,更是彻底明确了态度!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和皇子们说,实际上,不妨看做是对朝中大臣的一番警告,也打消了他们各种钻机的心思。
“这一次皇上的圣训啊,想来在京中很是让不少部院大臣头疼。”翁同龢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说话了,“其实,皇上的意思很清楚,只要你们想一想对皇后所有的话,就能够辩白清晰起来。”
“汉高祖、唐太宗都是一代雄主,唯一为后人所诟病者,只是在身后之事。”翁同龢不再隐晦,直抉正题的说道,“若是还不明此意,只要看一看圣祖仁皇帝于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乾清宫东暖阁中所颁的长谕,便可融会贯通了。”
载滢沉思良久,忽然眉梢一扬,“可是上谕中谈及梁武帝等之一节?”
“正是!”翁同龢斩钉截铁的说道。
“二哥,是什么?这一节中说的是什么?”
载滢一边回忆,一边背诵,“这一节是说,……‘昔梁武帝亦创业英雄,后至耄年,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祸;隋文帝亦开创之主,不能预知其子炀帝之恶,致不克令终;又如丹毒自杀,服食吞饼,宋祖之遥见烛影之类,种种所载疑案,岂非前辙?皆由辩之不早,而且无益国计民生;汉高祖传遗命于吕后,唐太宗定储位于长孙无忌,每览于此,深为耻之。’”
翁同龢连连点头,“二阿哥博闻强记,令人佩服。”
载滢背诵完毕,场内除了载滢和载渢两个,无不猜透圣意,只是觉得有些无奈,这样的话不明着和孩子们说,偏要绕这么多的圈子,何苦来哉?
在他的说话中,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汉高祖传遗命于吕后——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不缀;另外一个则是唐太宗问计于长孙无忌,引发身后骨肉伦常之变,值得一谈——。
唐太宗立长子承乾为太子,但承乾既长,又有足疾,且秉性顽劣,后为太宗所废,抑郁而终。魏王李泰想取而代之,而‘国舅’长孙无忌极力赞叹他的外甥晋王李治,终于说动了太宗,立李治为储君。
但晋王性情懦弱,不足以有天下,太宗想改立隋炀帝之女杨氏所出的吴王李恪,竟密谋之于长孙无忌,他说,“公劝我立稚奴(这是李治的乳名),稚奴弱,恐不能守社稷,奈何?吴王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何如?”长孙无忌坚持不可,太宗只得作罢。
及李治登基为高宗,先于永徽四年有骨肉之祸,杀两王、两公主、三驸马,吴王无辜被牵累,长孙无忌明知此事,竟借刀杀人。后来更有武则天之祸,李治子烝父妾,拔武才人于尼寺,几乎断送了李唐江山,追缘论始,不得不说是为长孙无忌所误!
这两个人都是历史上有数的英主,但一则传命于吕后,一则定储位于长孙无忌,而为圣祖‘深为耻之’者,正是表明了他的态度。皇帝这番话的意思解释起来,只用一句就可以说明白:凡用人立储的大计,只可宸衷默定,不可宣之于人——以此来作为向皇子和大臣们的一番警示,也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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