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词录好,着小白菜画了供,刘锡彤即刻派人去传杨乃武他中了举人,便成了士绅先生,称呼也要变成‘老爷,,即便是到县衙,也要刘锡彤亲自相迎,彼此很客气的落座,取过小白菜的口供给他。当然是改过的,把关于‘刘大少爷,的话从中删除了。不但供词,也把小白菜带上花厅,和他两造对质。
杨乃武一看便知,供词是刑求之下所得。因此打定主意,要推翻全案,“十月小阳春的天气,葛品莲停尸四日,岂有不生尸变的道理?如今固执成见,对一弱女子临之以威,加之以大刑,何求不得?子虚乌有之事,根本谈不到对质不对质!”
这番话说得非常犀利,刘锡彤又怒又很,偏偏还动他不得,只好报以冷笑,“你是新科举人,我奈何你不得。”他大声吩咐,“送客!”
在杨乃武觉得,刘锡彤断然无奈自己这个新科举人何,但他错打了盘算,刘锡彤连夜动笔,亲自拟了一道公文,历数杨乃武过去包揽诉讼,干预公事,煽动乡愚,抗粮抗租的劣迹,以及葛品莲暴亡,葛毕氏供词,传杨乃武到案不敢对质的情形,认为以‘该举人之种种恶行,无异衣冠禽兽,枉读诗书,玷辱士林,,应该斥革他的举人。
请了本县学政来,这个人秉性庸弱,刘锡彤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当即列名会衔,派典史上省,由府而道,由道而省,转咨学政出奏。过三天功夫,便得意洋洋的回县复命了。
这样的一道回文,只是革了杨乃武的秀才,却还革不得举人,因为革除举人的功名要报部批准,千山万水·绝不是那么快就能够有批复的。但即便如此,也可以让刘锡彤大喜过望了,再度把杨乃武传来,这一回情形不同·他的秀才已经被革,上公堂要照平常百姓那样跪着回话了。但杨乃武吃公门饭多年,刑名之事熟稔于心,言语之中全无漏洞,刘锡彤也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下来。审了一天,全无结果。
刘锡彤以非为是,要将案子解府。他有个刑名师爷·名叫田寿山,因为诗酒逍遥,雅好金石,因此得了个田黄的外号。田黄虽然懦弱,但性情忠厚,以为虽然有小白菜的口供,但攀咬杨乃武的口供中有一节,她说杨乃武是十月初五日给她砒霜·要她害死丈夫,而十月初五日的时候,杨乃武正在南乡岳家·为高中举人一事举行家宴,虽然其中有两个时辰在睡午觉,暂时摸不清动向,但攻不破这个破绽,只怕案子到了府里,也得给驳回来。
命、盗重案,罪致死刑的,都要由县而府,层层审转,经三法司秋审之后·方可定谳。在县里,一遇到这样的大案子,应该立刻报府,名为‘初报,,初报之时,案情不明·所以一般而言都会很简略;等审理有了一定的结果,全案解府,可就马虎不得了。倘若有不明不白,不尽不实之处,打回来重审,名之为‘驳,。案子驳回就表示县官处理得不好,不但人犯移解,公务往还,麻烦很多,而且还会丢面子,影响考绩。
但刘锡彤打的却是借刀杀人的主意:杭州府知府叫陈鲁,南京人,举人出身,为人刚愎自用,最恨的就是有文无行的人,混上一个功名,不好好往正途上走,在家乡仗势欺人,借百姓要挟官府,借官府鱼肉乡民,两面三刀,又做师傅又做鬼,可恶透顶便如同杨乃武之流的人!
而即便陈鲁驳了自己的案子,也不必怕,公文来回,总要数月之久,到时候部里革除杨乃武举人功名的公文到手,即便杨乃武再给转了回来,也好对他动刑!就不信他不招!这样一想,决心已定,将杨乃武解往杭州府。
到了杭州府,部里的批文也到了,这一次陈鲁全无顾忌,放手大干,大刑之下,杨乃武被屈打成招。到十一月初的时候,案子中一干卷宗解到省按察使衙门。按察使司叫蒯贺荪,字士芗,原籍江苏吴江,寄籍顺天府大兴、县,从小生在天子脚下,说一口极漂亮的京片子,也沾染了很多旗下大爷的派头,公案上摆着龙井茶,精致的水烟袋,不时还要剔一剔指甲,闻两下鼻烟。
但蒯贺荪只是行动漂亮,为人还是不顾民命的庸才,审过一堂,见两个人的供词并无翻异,随即转解巡抚亲审。
浙江一省之长叫杨昌浚,字石泉,湖南人,他和翁同一样,都是十二年出一回,极难得的拔贡出身,因为功名骄人,杨昌浚在浙江相当专横,凡事独断独行,没有什么顾忌,但他的官声倒不坏,遇到这样的逆伦重案,倒也不敢轻忽,派了一个人叫郑锡瀛的,到余杭县去密查。
虽然是密查,但刘锡彤和陈湖并不害怕。在他们看来杨中丞派郑大令下来密查,摆明是要调剂调剂他,只要花银,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左右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就从杨乃武家中弄钱打点敷衍就是。
到咸丰二十五年,四海升平、物阜民丰,物价极贱,用了一百两银子摆平了郑锡瀛,由他带一份同余杭县一起禀赋的公文回去,不料杨昌浚大发脾气:原来是要郑锡瀛密查,如今却是两方一起会衔的禀赋,这就失却了密查的原意,有人说要再派人去一次余杭县,但也有人认为,这样一来,会耽误限期,拖过了年很不适宜。
两方意见到了巡抚这里,杨昌浚还是同意后者的看法,但于郑锡瀛很是不满——这种事自然瞒不过他——把他叫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通。
杨家一边,杨乃武有个姐姐,女中须眉,丈夫姓叶,人称叶杨氏。她心知弟弟没有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不管怎么样,也要救弟弟一条性命。
叶杨氏走了两面的门路,一个是找了一个叫邹官生的退休刑名师爷,这个人精于刀笔,律例纯熟,只是当年为一字之差,害死了个本来不该死的盗犯,这一家人只有他一个独子,冤枉送命,母、妻db不久之后也相继病死了。邹师爷觉得是自己造了孽,心灰意冷之下,回到了故乡。
经邹师爷的指点,叶杨氏和詹善正(他是杨乃武的妻弟)知道,这件案子在浙江已经成了铁案,若是最后说错了,从巡抚杨昌浚到知县刘锡彤都要受到非常严厉的处分!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些人也断然不能准许翻案。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京控——也就是所谓的告御状!
咸丰十年前后,皇帝早就为百姓越级抱告一事有旨意明发天下,要各省官员不得有丝毫留难、恐吓等事。但民不可与官斗的古训深入人心,百姓只要有一线生机,也不敢做这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而且,京控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也绝对不是想告就能告的。
用邹官生的话来解释,有两个条件,第一是在浙江最高衙门审过,仍旧觉得冤枉的,可以到京中去控告,“这个条件你们是有的。难的是第二个。”邹官生说。
“第二个条件是什么?”詹善正问道。
“第二是要案情内容。如果京控的呈词与原案核对,‘只小有异同,无关罪名轻重者,,就不再审理,翻案的反而还要治罪。非得是那种‘与大部案情,迥不相符,而又事关重大者,,方能受理。”
“这也是附和的啊!”詹善正问道,“浙江报部说我姐夫杀人,其实没有,这就是与案情全不相符了吧?人命案子,当然也是事关重大了。”
“是,但如何找出证据,就很值得研究了。”
“那,京控若是准了,是不是部里重新审?”
“这也不一定,照会典的规定,有三个办法,一是由刑部提全案来审,第二是发交督抚来审,三是京里派钦差大臣到该管省里去审,这三个办法,请旨决定。”
在邹师爷这里得了教益,叶杨氏和詹善正又找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叫陈正,和杨乃武都是这一科得中的举人,准备要离开杭州进京参加会试了。
陈正为人忠直,也知道其中有弊,更主要的是,陈鲁在杭州府任上荼毒士林,浙江的生员早就恨上了他,因此一诺无辞,拍胸脯保证,上京之后,一定要把这件事和在京中的浙江京官说个清楚明白,就不相信陈某人能一手遮天了?
詹善正和叶杨氏自然很高兴,同时有一个领悟:这件案子已经变成非浙江人的地方官如何为祸浙江的一个实例了。在京的浙江同乡,为了维护乡梓,也一定要借杨乃武这件案子有所表示这是很有利的一个转变。
陈正到了北京,是二月初十,距离会试的日子还很长,先忙着为这件案子奔走,他找了一个人,名叫朱智,字茗笙,也是浙江人,而论起来还是陈正的表兄,是举人出身的军机章京。军机章京俗称小军机,历来以文风荟萃的江浙两省人最多,浙江人更是突出,如今军机章京最有名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许庚身,一个是朱学勤。
朱智也知道发生在家乡的这件案子,但都是道听途说,所知不详,经陈正详细说过,“怪不得了!”他这样说,“刑部对这件案子很慎重,尚未定谳。我会留心此事,等刑部的奏折上来,看看是何说法,再做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