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陆建瀛的助力,刘炳章到了扬州,这里是天下第一纸醉金迷之地,盐商豪富之名哄传天下,未得亲眼所见总为虚妄,今日到此,刘炳章真有叹为观止之感。()
他来得不巧,到了扬州的时候天降大雨,路上行人稀少,不过却给了他更多浏览欣赏的机会:扬州的街道上有一条路是用青色的石板搭建而成,板上雕琢着满是莲花图案,在这大雨之中冲刷的干干净净,奇怪的是,路上却没有半点积水,雨水随下随逝,也不知道都流到哪里去了?
和他同来的是总督府派出来的两个负责盐务的委员,一个姓周,一个姓王,体型都是相当肥硕,看刘炳章如同乡下人一般不解其故,心中好笑:“刘小兄可是心中疑惑?”
“是啊!”刘炳章多的是经济治世之学,这等民风俗情他知晓得确是不多,很是恭敬的拱拱手:“王老兄,周老兄,扬州此地,刘某还是第一次来,这……”
“您是说这雨水?其实是在这青石板下挖有长且深的阴沟。不要说是这等雨水,便是再大的雨,也全然不会淤积于路上的。”
“阴沟?直接排到河中去吗?”
“是啊。可不就是直接排走?其实,这也不过是小可之事。若是说起盐商之豪富,嘿!这小小的青石板算得什么?”
“学生也久知盐商豪甲天下,只是如何豪奢,却从来不知,正要向两位老兄请教了。”
“哎!您老兄是外乡人,也难怪不知此事。若是问到旁的人,无异于问道于盲,问我们哥俩,却是正正好。”王委员嘻嘻一笑,适逢大雨倾盆,三个人左右无事,正好可以给他解说一番。
盐商豪奢是从来就有的,从前明开始,有一个叫袁世振的人,官职是两淮盐法梳理道,提创‘纲法’,是仿唐朝善于理财的遗法加以改良而成。朝廷以售出盐引来完成盐课的收入。换句话说,盐引就是完税凭单,当然,是有指定的销售地区的。
盐引就如同路引,盐、引互不相离,一旦分离,就算是私盐。在纲法出台之前,朝廷积引甚多——也就是盐产滞销的情况很严重。后来经过改良之后,各省自有指定的盐商可以销售,旁的人不能上岸,自然获利极大。
而规定、写明了盐引销地的文书,就叫纲册。一共有十本。其中九本销现引(就是本年产的盐),一本是销积引。
不过盐这种东西不能多吃,每一年的销售都有一个大约规定的数字,这个数字叫‘额引’,若是额引已满,则积引如何销售呢?针对这样的情况,袁世振又想出了一个法子,叫减斤加价之法。把每引规定的斤数减少,却又价格上扬。
这样一来的话,原本认购了盐引的盐商里外发烧,两头吃亏,为了弥补他们的损失,朝廷下旨意:准许这些人永占引地,称为‘引窝’,也就是说,如果你的引地是江宁的话,则世世代代都允许你在江宁售盐,其他人,一律不许从中再掺一脚。这是一种一次吃亏,世世大站便宜的好事,自然的,盐引开始发售的时候,认购的非常踊跃。
到了本朝,从入关定鼎中原开始,前朝的纲册便作废了,接下来便是重新认购,而且清朝的盐政在前明的基础上做了一番改动。大约是这样的:从来能够占到引窝的盐商,名叫业商,除了可以到岸销售,还可以将盐引出租。租金按引计算,每一引便是一两银子。两淮盐引合计一百六十万引,也就是一百六十万两银子,这些钱就归那十几家有资格出租盐引的商户所有。
某一家有十万盐引,每年如此,年年如此,每一年就为子孙留下不劳而获的十万两银子进项。所以有‘凭一纸虚根,先正课而享巨例’之谓。
“一年是十万两,十年就是一百万两,”刘炳章一边听,一边掰着手指头算:“三十年为一世,就是三百万两,三世积存,就是千万家资,这些钱可怎么用啊?”
“穷了想有钱,有了钱还有个不会花用的吗?”周、王二人大笑起来:“还能怎么用?无非是穷奢极欲四字而已!”
说起盐商的豪奢,两个人更加来了精神,半是羡慕,半是妒忌的讲了起来:“盐商豪富,自不必说,不过这些人起居服御恪于定制,不敢逾越,更加不敢招摇,就好像京中六部书办、主事发大财的比比皆是,却只能关起门来享受,表面上还是保持着朴素谨饬,没有一个敢于得意忘形的。”
“后来出了个大盐商,这个人叫安琦,字麓村,据说是朝鲜人,后来投入康熙年间权臣明珠的门下,有人说,他认购盐引的本钱都是明珠给他的。由于明珠的势力,他行盐无往不利,不数年的功夫,就成了巨富之家。”
“自从安麓村发财之后,因为他的靠山很硬,根本不理那些定制的规矩,大肆扩充庄院,饮食起居尤胜王侯。旁的人想参他也参不动。时间久了,越来越多的盐商跟风而起,朝廷管不胜管,也就不了了之了。”
“安麓村是个很有才的人,而且精于鉴赏,收藏极富。著有一部《墨缘汇观录》,所著录的古人铭记,无不成为他的家藏,和他比较起来,其他的那些盐商就很不堪一提了。”
“这些人钱是有很多,却于风雅二字,全然不谐。盐商买字画,真假好坏分辨不出来,只要有名人题跋的就认为是好的;买古董更加的好笑,凡是价钱贵,而古董上有残缺的,就认为是真品。也不知道给那些门下的清客们骗去了多少银子。好在是这些人有钱,也不大在乎。”
刘炳章扬声大笑:“果然好笑!”
“不过嘛,说到文物古董,这些人略识之无,说到盖园子,这些人确是讲究得很。”周委员接上了话头,继续说道:“这些人盖园子,围墙基脚用石块垒成,拿江米熬成稠浆粘合,这是仿效明太祖建南京城的做法,据说可以保持千年不坏呢。”他又说:“扬州城中最有名一座园子叫容园,只是用来待客的厅堂,就有三十八座之多,其规模也就可以想见了。”
“修一座园子就是花费再多,总是可以看得见的,倒是那养护的费用,才真正是个无底深渊。”
“怎么呢?”
“刘先生您想啊?这样大的园子,只是日常用度,即令每一项都是细微之处,积累起来,也成巨数。相传有一个人,为人举荐到盐商家中任职,总管一问,这个人没有读过书,也没有什么本事,便安排他做了个司烛的差事。在这个人想来,照管烛火,该当是个很清闲的事体。殊不知全错!”
“第二天上工之后听说午后主人要宴客,司烛要遍点烛火,从太阳未落山开始,到天黑还没有点齐。这还不算,烛火不能熄灭,一支儿臂粗的蜡烛快要点完,就要换一支新的上去,一昼夜要点四支,一个园子里的烛台上百支,照这样算法,又该是有多少花费?”
“那,可有斗富之举?”
“当然有了。不过不是像石崇那般,砸碎你一株一尺高的珊瑚树,然后拿一株更大更高的赔给你那样,而是更多了花样。更加的文文气气,争奇斗巧。例如:有的人喜欢人物漂亮,从司阍到灶下婢,都要那清清秀秀,年轻好看的;有的偏偏要选用老丑。有的好大,便是一把溺壶都要三尺高,有人好新,无一日不制衣履,也有人好旧,新做成的夹单衣物,一定要找那好干净的,穿得半新的时候才上身。总之是花样百出,不一而足。”
“总之啊,这些人太多钱了,又好新奇,家中总是养着一群清客,旁的不管,只是专门给他们动脑筋,挖空心思的替他们花钱。”周委员听同伴说得差不多了,撩起车帘向外面看看,雨已经停了,而几个人的目的地也离此不远,接过同伴的话题,说道:“哦,前面就是朵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