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英人上一年在江宁会商之时说过,当于本年六月间北上,而现在不过四月,……”
“杜师傅,您不知道,英人与我天朝的计时是不一样的。他们用的是阳历,而我们用的是阴历。若是按照他们的算法说起来,今天也已经是五月初,在路上耽搁几天,到天津的时候,大约也就到六月间了。这,应该算不上是性情狡猾吧?”
皇帝给他大约的解释了几句,又说;“至于您刚才说到的,鸦片之事,朕正想在这一次英使觐见的时候彻底断绝鸦片进口。朕知道,从先皇季年起,鸦片流入我国日益增多……”
说到这里,皇帝摇摇头,自觉把话题扯远,便止住了:“朕想说的是,英人也不是完全的蛮夷,反倒是一些技术,一些手段很可以为我所用。朕记得有个叫魏源,写过一本《海国图志》,其中有‘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话,杜师傅可知道?”
“皇上,夷人自来便是以奇技淫巧而取胜,彼等有这样的技术,原也不足为奇。只是,臣以为,和夷人进行交涉,当以我天朝上国体统为重,万万不可学用彼等奇技淫巧,以为天下人耻笑啊!”
“放、肆!”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奇技淫巧?你只知道奇技淫巧,却不知道就是这样在你口中不值一提的奇技淫巧打败了我天朝五千年的体统!鸦片战争一场失利,盖为我大清科学落后之试验,为我中华无世界知识之试验,为我满洲勋贵无一成才之试验,二百年控制汉族之威风,扫地已尽!而对方凭借的,只不过是你所谓的奇技淫巧四个字而已!”
一时急怒之下,皇帝有点口不择言的把这番话说出口,也觉得有点过分,殿中突然变得一片平静,谁也不愿意、不敢第一个出声。
“杜师傅,朕知道你忠心为国,更敬你是先帝特别赏识的老臣。只是,此番英人进城之举,……”皇帝长叹了一声,语调也比方才放得平缓了许多,他说:“这九洲清宴殿中有高宗皇帝手书的圣祖仁皇帝圣谕:‘……政令之设必当远虑深谋,以防后悔,周详筹度计及长久,不可为近名邀利之举,不可用一己偏执之见。……’又有世宗皇帝圣训言:‘勿宽勿柔,勿过严猛……诚心友爱,休戚相关。’”
“这等先皇默诵念叨的圣训之言,朕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也曾经在杜师傅的教诲下深有领会。每每思及前代圣君所言,心中常自反省,深恐朕之德行,不能比先皇德政于万一。”长篇大论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以沉静的眼光环视每一个大臣,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配合着他刚才那些话,不由得都惴惴然,不知他有什么责备的话要说。
“现在外间有很多人在说话,说得什么,朕也知道,也无意追究这些人。朕知道,这些人虽都是为国谠论,却也难免因隔阂之故,怕是连隔靴搔痒的作用都起不到。本来,在这件事上,朕满可以乾纲独断,只是臣民忠君之心,拳拳至意,朕才把这件事摆到案头,开诚布公,由我等君臣共商国是。”
“……若说现今的朝堂,如雍乾盛世,海内富足,可以闭关自守,封桩库不提,户部就经常有三四千万两的银子存在库里,也不用什么洋税、关税,各路的军费也不必发愁,若是夷人不肯就范,我天朝大可以不与彼邦往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用你们说,朕就第一时间把英夷提出进城的公文扔到金水河里去!”
“君忧臣辱,臣等不能上抒睿忧,请皇上责罚。”
“哎!你们都起来。”年轻的皇帝胡乱的一摆手,让众人都站了起来。他又说:“杜师傅,局外人不谅,你是局内人,应该深知其中甘苦吧?你说,如今的形式,可有一于此的吗?”
这本来是无需问得的,不过皇帝发问,明知其故也不得不恭恭敬敬的回答:“没有。”
孙瑞珍唱名而入,正好,皇帝说到最后几句话:“那不就是了。”他说:“杜师傅,你是先皇为朕挑选的师傅,总要体谅朕的苦衷才是的啊!”
摆摆手,示意杜受田站在一边:“哦,礼尚回来了?”
“是!臣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我们正在议事。英夷前来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
“是,臣知道。”孙瑞珍说:“臣以为,皇上上年有旨,准予英人到大沽口外海停泊,向有司投递文书,今日英人前来,我天朝自当话复前言,派人到天津,与英人接洽。就进城之后行礼一节,与英人交涉。”
“这件事朕刚才和大家已经商议过了,你身为礼尚,又是兼着理藩院的差事,和英人上一次的交涉你做得不错,这一次,还得是由你辛苦一趟啊。”
“是。臣身为礼尚,与英人交涉,本是分内之责,臣也当与同僚互相砥砺,使事无扦格,上可抒睿忧,下可使各方妥当。”孙瑞珍撩起袍服跪了下来,声音中满是疲倦之意:“只不过臣素性拘迂,洋务也很不熟悉,此番赴大沽口与英人磋商一事,还请皇上另选贤能,……”
皇帝呆了半晌,迷惑的眨眨眼:“上一次你去江宁,不是做得挺好的吗?这一次怎么又不愿意去了呢?”
“臣并非不愿意去,只是臣性子憨直,生恐与英人相会之时,过于莽切,于正事全无裨益,伤了皇上识人之明。”
皇帝的火气猛的升腾而起!刚才和杜受田的一番话说得他舌焦唇敝,想不到孙瑞珍居然在自己面前请辞差事?用手随意的在下面一指:“你们也都听见他的话了,你们说说。”
祈隽藻等人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很是觉得好笑。不过他身为理学大家,心中深以孙瑞珍的话为然,也就不好对孙瑞珍请辞的话有什么表示。不过,周祖培却不是这样想。左右看看,见无人应答,他越众而出,慢条斯理的说道:“回皇上话,臣以为此番办差,原是借重孙大人的老成宿望,为后辈倡导,做出一个上下一心,对英人入城以礼相待的样子来。孙大人是朝廷重臣,一些和英人交涉的细节正要他决大疑、定大策。除非孙大人觉得请英人进城压根儿就不该商讨!不然,说什么也不应辞这个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