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3节君心莫测
皇帝当天晚上就看到了杜受田的谢恩折,也听内侍说起了父子两个赶在宫门即将下钥之时到宫门口请安,望阙叩头一番之后离去的经过。
听完之后,皇帝楞了好大一会儿,恩赏之前,他没有想得那么多,只是觉得杜受田是自己的老师,又是有大功于朝政之人,方才封赏有加,杜受田年齿德行俱高,更加不算是滥邀。只是,杜受田父子这般忧谗畏讥,不等到第二天上朝房的时候谢恩,偏要赶在今天到宫门口望阙叩头,其中就大有深意了。
不提皇帝在后世的时候曾经大约的知道一些清史中这方面的内容,只是在上书房读书的十几年间,对于本朝掌故就都做到了然于胸。他知道,杜受田这是以高宗朝名臣张廷玉为教训,行用行舍藏之计了为人臣子者,于君上封赏如此顾忌,把朕想成什么人了?
他心中想的是高宗年间一桩轰动朝野的大案子,也是一桩绝大的政治风潮。张廷玉三朝老臣,累受皇恩,最后却弄得个灰头土脸,虽然史书中于谈到这一节的时候都是用为尊者讳的春秋笔法,却也架不住天下众口籍籍,都说乾隆帝失于宽厚。
这件事是这样的:乾隆十年过后,张廷玉自感身体日渐衰老,上表章请求皇帝允许他辞乡归里,乾隆留了几次,张廷玉求卧之意甚坚,乾隆也就不再挽留。谁知道张廷玉又上了一道表章,向皇帝询问身后之名――应该说,这件事是张廷玉做得冒昧了。
当年乾隆登基的时候,在照例发赏的亲亲之诏中有一条是:‘鄂尔泰、张廷玉配享太庙,缮入遗诏。’张廷玉上章请求皇帝明确表示的,就是这件事。
配享太庙是一个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荣光,一般只有佐命之臣方可获得。雍正十三年中,只有怡贤亲王允祥获此殊荣。张廷玉以汉臣,不过是文字之役,不曾有过什么上阵杀敌、出生入死的殊勋,更不曾有过舍生护主的大功劳,能够得到这样的恩宠,也可以猜得出来,在雍正朝,特别在雍正即位这件事上,他确实是出了很大的力的。
同样的,荣誉越大,说明他心中所知,于先皇的臧否之事也就越多。乾隆始终不愿意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内,未尝也不是没有这样的考量。可惜的是,张廷玉见不及此,最后终于落得个身败名裂
表章封奏而上,乾隆心中的郁闷可以想见,不过考虑到自己登基之初便有恩诏,此事也是在在言明的,也不好收回,当下便勉从所请了。同时又作诗一首以赠,命人到张府传旨。
张廷玉喜出望外,可能更有一点得意忘形,便做了一桩很错的事:他命自己的儿子张若澄代替自己到宫门口请安。这一下,乾隆大怒命军机处拟旨,让张廷玉明白回奏。
得到军机处众人的回报,张廷玉吓坏了,第二天赶忙在儿子的陪伴下到宫门口请罪,孰不知更加落入乾隆的毂中皇帝立刻拟了一道上谕,大意是说:既然张廷玉今天能够到宫门谢恩,昨天为什么不来?朕昨日让军机处拟旨,着张廷玉明白回奏,而今天一早,便到宫门请安谢罪,可见军机处中有人与张廷玉朋比为奸,暗通消息,揣摩上意,如何可以忍受?
这篇诘问的上谕非常有名,把个乾隆对臣下临之以威的态度明白无误的表露的出来,最后,他又草拟了一份历朝配享太庙的名臣的名单给张廷玉,让他自己端详,可有与之相比的吗?
张廷玉这才知道坏事,求荣反辱已不可免,若还不能见机,不但自己受辱,更会有家门之祸,于是又是上表,又是请罪、求饶。最后乾隆命廷臣公议,得出的结果是‘不应配享’。
至于到了乾隆十五年,张廷玉以大学士衔致仕,回桐城老家养老之后,又因为一件旁的事情给朝廷抄家(这件事不在范畴之中,略去)。
拿着杜受田谢恩的折子看了好半天,年轻的皇帝心中苦笑:旁的人还没有怎么样,自己的老师,却先有了畏惧之心了这件事倒是要好好的处理一番,也免得人人把朕当做寡恩阴鸷之君呢
第二天叫起的时候,还不等议及正事,皇帝先让人把杜受田父子招到御前。
等了一会儿,杜翰搀扶着杜受田到了养心殿门口,唱名而入。赛尚阿几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边呆呆的看着。
皇帝高坐在御座上,待杜受田父子行礼完毕,少有的没有让老人起身:“杜受田,朕看过你的谢恩折了。”
杜受田跪在地上,感受着咫尺天威,却还不明白到底是哪一点出了纰漏,胡乱的思考着向上碰头:“臣不敢。”
“朕当年践祚之初,即有上谕:社稷,公器也。便是朕,也不可私相授受。此番于你有恩旨,也是看在你为朝廷出力多年,更且是年齿、德行俱高的份上,绝对不是滥施恩典,你明白吗?”
杜受田眨了眨眼,心中半通不通的,再一次碰头答说:“臣……请皇上天语教诲。”
“你这份谢恩折啊。不但你我皆知其中深意,便是这天下臣民,也无不通晓其中缘故。”皇帝的手把折子来回的翻开又合上,表情很和煦,说出的话来却句句都是诛心之言:“朕不是那等寡恩之主,你也不是那等心怀一些不可对人言之事的臣子。所以,这种忧谗畏讥之心,朕劝你还是早早的收起来了吧。”
十月的天气里,杜受田汗湿重衣一则以惧,一则以羞,“老臣糊涂,以小人之心度圣上君子之腹,老臣……昏悖,请皇上降旨责罚,以为天下臣工戒”
“倒也不必那么郑重其事,你是朕的开蒙师傅,朕与你恩情与别不同,所以,今天特为叫你进来,也是为一陈乌私之忱。”看杜受田吓得满头大汗,皇帝心中一软:“杜翰?”
杜翰也给吓到了,闻言赶忙收拢精神:“臣在。”
“将你父搀扶回去吧。朕和几位大人还有些话要说。”
“是。”杜翰爬起来,搀起父亲,两个人出殿而去。
待到殿中恢复了平静,皇帝叹了口气:“有些事啊,若是不能说在前面,总会有人认为朕是那等阴鸷之君,便是口中颂圣之言不绝,其实心里呢?心里是怎么想的,谁又能知道?”他说:“便如同是此次吧,杜受田三朝老臣,又是朕的老师,每每思及前情,想起当年朕在上书房念书时淘气,杜师傅不厌其烦,以圣人之言开导,就如同是昨日一般。谁知道今天……,这份称孤道寡的心情,朕真正是领略到了”
能够入值军机处的,都是朝廷中的顶尖人才,刚才君臣两个的这一番对话,众人焉能不解?杜受田所为固然有冒失之处,但是他若不这样做,那就不知道皇帝又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了贾祯想到这里,碰头答说:“皇上心系天下,处事更加是一体大公,想来杜受田见识不到这一层,难免强加穿凿,以致行为怪悖。皇上念在他总算于朝政有功,便谅其荒唐吧。”
贾祯的话君臣彼此都能明白,知道指的是大位有归,杜受田从中指导之功匪浅,不过这样的话是不能深究的,“不谈这件事了旁的吧。”皇帝说道:“昨天朕和六弟谈过关于请英国医生为我天朝医者传授牛痘种植之法的事情,朕想,还是让大阿哥来做这第一个实验者吧。”
“……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无非是大阿哥是朕之子嗣,天家血胤。”皇帝料众人之先的抢先说道:“不过,朕想,牛痘之法总也有那么一点危险,既然如此,朕才更加要以身作则圣祖曾经有言:‘于天下小民,后世子孙应常怀己饥己溺之心。’天朝亿兆黎庶,皆是朕心所念,若是让旁的人代大阿哥行此事,不但是朕心不忍,想来,便是在天上的列位祖宗,怕也是圣心不认可的举动。”
众人要出口的话都给皇帝先一步堵了回来,贾祯不敢再劝,唯有碰头颂扬圣明:“皇上视天下为一家,更心存仁爱之念,臣等佩服。”
“朕让大阿哥承担这样的风险,不是要听你们溜须的。”皇帝半真半假的摇摇头,又说:“现在有几件事要做。第一,英国医生既然不能入内中为大阿哥接种疫苗,则要在城中寻找一处所在。朕想了想,就到老六的府上去吧,到时候,朕和孩子的额娘亲自带着大阿哥去;第二,大阿哥接种疫苗之后,若是身体并无不适之症,则将英人这等根绝天花时疫之法推广到全国,各地督抚亲自负责,不能使一家一户遗漏。已经生过天花的不需接种,那些还没有染过天花的百姓小民,不论男女,也不论年岁,都要一一接种。”
皇帝说一句,赛尚阿答应一句,到最后只听他说:“至于疫苗接种的费用,由户部派专人计算一下,所需由户部拨一笔款子,各省藩司承担一部分。想来,这样的一种利民之法,应该也不会有很多花费才是的。”
“皇上心念百姓,实为明君所为。此事奴才下去之后,定当让各司衙门认真汇总。总是要不浮不冒,不允许任何人从中侵鱼,使皇上一片爱民圣意,落到实处。”
“还有一件事。年初的时候啊,广西的常大淳给朕上的奏折里说,桂省一地原有拜上帝会余孽纵横,经他到任两年有余,剿抚并用,使桂省民情为之一变。更有前拜上帝会首逆之一的石达开下山归顺。已经吏部报准,赏赐七品安抚使司佥事一职。其余如陈承?、陈丕成叔侄等,也皆随同石达开一体归顺朝廷。”
“这都是皇上天威远播,方使各方逆贼顺应天势的结果。”
皇帝说:“这个常大淳,倒是个捕盗捉贼的能吏,此番能够令石达开等匪逆归顺,常大淳居中调度,厥功甚伟。常大淳赏穿黄马褂,并传谕吏部,加三极记录在案。待桂省匪患彻底肃清之后,朕再另行封赏。另外,着他带石达开等人进京来,朕要见一见他们。”
“喳”
外面的天色已经是一片漆黑,西北风呼啸而过,让人懒懒的没有什么精神,皇帝双腿一飘,落到地上:“来啊?”
“万岁爷?”
“传膳,另外到钟粹宫传旨,祯贵妃今晚在东暖阁伺候。”
“喳。”
用过了晚膳,已经进封为祯贵妃的钮钴禄氏在内侍的陪伴下到了东暖阁,见礼之后,皇帝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钟粹宫地方大,这样的天气里,你那里可冷吗?”
祯妃十七岁了,正是青春年少的好时候,闻言笑呵呵的摇摇头:“奴才谢皇上垂问,奴才的宫里点着几只大火盆,一点也不冷的。”
“那就好。”皇帝握住了她的手,微笑着在灯下观美:“你是伺候朕最久的老人了。朕于你也和旁的人不同,有什么需要的,就和下面的人说,让他们给朕报备一声,不用客气的。”
“是。奴才谢皇上天恩。只是,实在是没有什么需要的。”娇怯怯的一笑,钮钴禄氏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只是有一件……”
看她娇羞可爱的样子,皇帝心中怜惜,问道:“是什么?”
祯妃终究年轻,老不下面皮来谈什么房帏中事,只好左右而言:“皇上,大阿哥好可爱啊。”
皇帝一愣,立刻扬声大笑起来,惹得怀中人一阵娇羞:“皇上~”
“好好,是朕错了,朕不笑了。”年轻的天子拉过钮钴禄氏,将她哄抱在自己怀中,嘴唇贴近耳畔,轻轻地说道:“怎么了?朕的秀儿也想做额娘了吗?”
暖阁中一片寂静,内侍和宫婢都退到了外间,钮钴禄氏看身边没有旁的人,难得的勇敢起来:“只要是皇上赏赐,奴才都喜欢的。”
男人心中一片火热,抱起娇小的秀儿,翻身按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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