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大约介绍了一点清代会试的规程和内容,这一节中再稍作一点阐述。)
道光三十年,许庚身北上赴春闱不第,到了咸丰元年,再一次失意而出,厝居在京中六叔的府中移时,叔侄两个商议了一番,由许乃钊帮助他出赀,捐了一个内阁中书的名头——七品的小京官,和县太爷一样的风尘俗吏——不过内阁中书有两个很大的好处,是县官不能比的,第一就是可以在正(恩)科开考的时候,在公事上暂时请假赴考;第二就是可以以这样的名头,报名考取军机章京。
本来清朝有很严格的制度:大臣、勋贵子弟照例是不能报考军机章京的。这条禁令从嘉庆年间公布实行以来,不过收到很短的时效,到后来便逐渐弛禁,等到了道光季年,天下纷乱迭起,大臣子弟更有精于兵物者,入选军机章京,这条禁令便如同军机处中的满章京一般的形同虚设了。
不过许庚身是自励走正途登龙的,军机章京于他有如鸡肋一般,也就不是很当回事。一心用在攻读诗书上,等待到了咸丰三年正科的时候,再度请了假入闱赴考。
贡院建于明朝,原来是元朝礼部衙门的旧址,面南背北五开间门楼,门楼外面是一座木牌坊,分成三路,各有题额,中间是天开文运,右边是明经取士,左边是为国举贤。牌坊外面是围墙,一共开四道门,称之为砖门。
来自全国的七八千名举子入闱考试,从早上寅时开始入场,到下午申时方才全数入闱完毕,其间乱糟糟一团,吵得原本庄严肃穆的贡院沸反盈天,如同到天桥逛大集一般。
许庚身这是第三次赴考了,早就轻车熟路,由号军搜检完毕,提着考篮进入龙门。入龙门就是号舍,分东西两排,以千字文为编号。他这一科的号牌是在腾字六号,拿过发给的‘贡院座号遍览’图表看看,心中高兴:腾字九号就是在东面接近龙门的位置,进出都很方便,可以省却很多的脚步和功夫。
到了号舍,心中又是一喜:是老号。一转念间,给他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叫陈祖范,字亦轩,常熟人,雍正元年中了贡士,殿试之前,他突然生病,没有能够参加;像这样的情况是可以在下一科申请,继续参加殿试以为补考的,不过陈祖范宁愿以举人之身在家乡闭门读书,也不愿入京赴考。一直到了乾隆年间,皇帝下旨,由大臣举荐‘经明新修之士’,全国一共举荐四十余人,只有四个人入选,就以陈祖范居首。授职国子监司业。
据说陈祖范不肯参加殿试就是因为在号舍参加会试的时候吃尽了苦头,心中连带着对这种选拔人才的制度也是深恶痛绝他曾经做过一篇《别号舍文》,文字很是浅显,大约还能记得几句:“试士之区,闱之以棘,矮屋鳞次,万间一式,其名曰号。……闻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时,或喜或戚,其喜为何?爽垲正直,坐肱可横,立颈不侧,谓之老号。”
号舍的四周有两道围墙,外墙高一丈五,内墙高一丈,墙上满布荆棘,所以叫做棘闱。至于老号,是指最当初修建的号舍,该是多大就是多大,该用什么样的材料就用什么样的材料,毫无假借之处,人厝身其间,勉强能够保持‘爽垲正直’。
贡院中除了有老号,还有其他的几种号舍,就不是那么让人心情舒爽了:最惨的是底号,就是临近厕所的号舍(前文讲过,不缀);其次的是小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主事者偷工减料,檐齐于眉,逼仄非凡,人呆在里面,简直如同蜷缩于木箱之中一般;还有一种是因为人多舍少,临时加用的,叫席号。顾名思义,可知就是一大片芦苇席棚,左右全无遮盖,其中苦状实在难言——这种席号最怕的就是丙丁之灾,顷刻之间延烧一室,腿脚稍慢一点的,葬身其中也不为罕见
其实这些也不过是相对而言,便是老号,也非是很舒爽的所在:号舍在构造上很像是一个神龛,三面砖墙围城一个三尺宽,四尺深,六尺高的空间,后面的一面墙上挖出一个孔——放置油灯之用。
左右两面墙上各有两道伸出一截的‘砖托’,高的一截齐胸,矮的一截与膝平,放上两条三尺长,二尺宽的木板,在内的一条就是条凳,在外的一条就成了书桌。将上面的一块移至下面,就成了床铺——不过也只有四尺长,想舒舒服服躺下来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蜷缩在上面,勉强休息一下。
举子入闱完毕,号舍的大栅门关闭,上锁,名为封号。这时候就该是号军忙碌了。很多读书人都是那些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书呆子,除了会写字,奏答,什么都不会,便要号军来帮忙。而一排号舍只有两三个号军,如何支应得过来?
许庚身倒不用这些,自己动手,把灯烛食物准备停当,又出去打了一壶热水,沏上一杯茶,放在一边。
黎明时分,礼部堂官孙瑞珍到乾清门外恭领试题,然后带到贡院,由会试监临御史余光倬跪接,捧入至公堂,转交主考。接下来是最最重要的一环:将考题刻板付印。刻题之际,正是学子们入场最最烦乱的时刻,有半点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刻题之后付印,待到印好题纸,发到举子的手中,大约总是在这一天的凌晨时分。
清代会试的考题选择大约是这样的:钦命题只是在第一场,因为第一场中有‘四书文三篇’,所以又叫钦命四书题。事先选择上三届的考题,开单进呈(这些都是不能选的),同时附上《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各一部,凡是已经出过试题之处,用黄笔标注出来,以防止皇帝误选。
三道试题的定制是《论语》、《孟子》各一题,另外一道题从《大学》或者《中庸》中挑选。除了这三道题之外,会试头一场还要加试一道试帖诗题,题目当然也是出自圣断。选题大约都是从经史子集中找一些成语,或者用前人诗句。更多的是选用唐诗。唯一的例外是当年的乾隆皇帝。
他有一次出试贴诗题出了个典故叫‘灯右观书’,满场数千名学子,连同主考,房考,监临无一能够识得,学子们只得望文生义,殊不知少了几分拘束,反多佳作。
后来是高宗自己给出了解释。原来,中国人写字用右手,晚间的时候,灯置于左手边方才方便,不想有一次一个太监做事马虎,将灯放置在了皇帝的右手边,高宗亲自移向左边,就灯而言,人在灯右——等于是皇帝心念所动,临时杜撰了这么一个典故。
而这一科的三道题分别是这样的:《论语》题是,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孟子》题是,故将有大为之君,必有所不招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最后一道题出自《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这三道四书题对许庚身不是很困难,难的是最后一道试贴诗题:赋得州傍青山县枕湖,得州字五言八韵。
这种试贴诗题和四书题不同之处在于,后者等若是今天的论述题,而前者,则是很要考究一番举子的破题功夫。首先就是要点题,就是说要在第一、二联就要将题目中规定的字文全数点出,所以又叫‘出题’。若是题目的字数太多,就要将重要的字眼点出,然后在他处再加以补点。
他的这首试贴诗是这样写的:管领湖山胜,余杭宦迹留;绿波平枕县,清障审寰州(其一)。
岚翠沾官舍,沙明上戌楼,天光侵远雉,溪影淡眠鸥(其二)。
屏拥千重锦,花迎一叶舟;垂亭长短路,水驿浅深秋(其三)。
形势夸雄镇,烟云快卧游;皇图宏万里,控制固金瓯(其四)。
苦思冥想了半夜的时光,总算是心有定算,看看时辰,已经到了放早饭的时节,早饭是熬得很稠的白米粥就咸菜,勉强用过,从书包里拿出妻子准备好的半支老山参,咬下一段吃着。也不知道是人参的效用,还是心理作用,总之是精神健旺,思绪活泼,于是便开始做四书题。
中午再一次放饭,这一次是白米饭一大碗,四两重的红烧肉一块。名为红肉五花汤。
因为诗文初稿都有了着落,尽可以轻松下来,许庚身在舍区闲逛,那些握管沉吟的,愁眉苦思的,满面怆俗的不好去打扰,行到前面,有一块的号板已经拆了下来,笔墨也已经规整齐全,看卷袋中的卷子上已经有了墨迹,想来是已经完成初稿了。
看看举子,年纪在四十岁上下,很清矍的一张脸孔,双眸有神,便拱拱手:“想来三文一诗都已经有了?”
“喔,请教贵姓?”
“杨,请教台普是?”
两个人互相通了名姓,姓杨的举子叫杨维藩,字清林,广东人。
“这……”许庚身用手一指号舍墙上挂着个一个葫芦问道:“可是天之美禄?”
杨维藩一笑:“想来许兄也好此道?酒虽不多,尚可分润。”
“我也携得此物。”许庚身一拱手,会转到自己的号舍,取来酒食,又来到杨维藩的号舍中,两个人挤在一间小小的号舍中,只能是在四尺宽的木板上盘膝对坐,勉强对饮。
“清林兄几次观场了?”
“三次了。此番若是再不中的话,就要与北闱绝缘了。”
“那,是作何打算呢?”许庚身又问:“是就大挑还是纳赀为郎?”
大挑是指三次科举不中的举人,年纪日增,生计艰难,必须求得一官半职,以俸禄养家的一条出路,由朝廷派王公大臣捡拔,百分之百的以貌取人。一等的以知县候补,二等的派充以县里的教官、训导或者教论。一概成为学老师,俗称叫豆腐官。清苦得紧,不过有一个好处是,可以免除省籍回避制度(就是本省人不能在本省做官的制度),教官不在这一限令之内,出路自然也就宽了。
如果不愿大挑,也可以捐赀为官——就如同许庚身一般的,遇到会试的年份,可以请假赴考。
不过杨维藩却是两样都不愿,“人生苦短,贵乎适意。命中无有官星,也不必强求。”他说:“家中总还有几亩薄田,里居课子,耕读传家,也不失为自处之道。”
许庚身人很热心,虽是初识,心中却也不以对方这种退让的态度为然,又极力劝他不必灰心,即使这一科失利,下一科一定要再来,他说:“……我看杨兄腹有诗书,劲气内敛,如果能够做县官,必是那等宽猛相济,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论大挑或是捐班,分发到省之后,若无门路,补缺不易,看您中怀淡泊,必不是那等肯于钻营的,只有两榜出身,用为知县,又是遇缺即补的老虎班,方能畅行其志。因此,这一科如果落地南旋的话,下一科也还是要来的啊”
“多谢星叔兄美意,科名虽有早晚,不过有了出身,岁月不饶人,不能用世,也无谓得很。”他说:“就如康熙三十八年,广东有个四十岁入学,六十岁为廪生,八十三岁成岁贡的老儒黄章,这一年已经年过百岁,还要北上入闱,入场时命他的曾孙持灯笼在前引导,上书‘百岁观场’,虽是一段佳话,只是我怎么也不明白,这把年纪,又何苦像你、我这般局促场屋,吃这样一番辛苦?”
许庚身笑了起来,杨维藩的话让他也想起了一桩科场轶事,是说有个童生,恰好也姓童,便都尊称他为‘老童’,七十余岁须发皆白的时候去应乡试,教官问他是第几次应试,回答是:“第一次。”
这样的答复让学政很意外,老童生自古皆有,而这样大的年岁却是第一次赴试倒还是第一回,便问他,这样大的年纪初次赴试,可有说法?
老童说,有的:“考试功夫需做到极致,确信有了把握而赴考才是正办。如果读了几篇诗文在肚子里就去赴考,便是侥幸而中,也与学问无关。童生是为了问心无愧,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近。”
学政听完笑了:“既然如此,试做破题如何?”
破题是一种很特殊,而且很古怪的命题模式。顾名思义,就是将题面文字破解开来,视题面长短而定,大约题面较长的,则容易一些;题面短的则要从字句之间为人忽略之处着手。其中最难的称为‘截搭题’,就是从四书中各自挑选不同范围的一句,加以破解。因为这样的题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所以很少会出现。
而这一次,这位学政给老童出的,就是这样一道截搭题,分别是选择了四书中的第一句话:“大学之道;天命谓之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
童老朗声答道:“道本乎天,家修而廷献也。”
(这里简单的解释一下,前面的一句包含了《大学》和《中庸》的精髓,而参考后面的两句:‘学而时习之’是为在家中苦修,修成之后,献艺于朝廷,也正是孟子见梁惠王的本意。)
那学政大为佩服,当下免去了老童的考试,直接录取为秀才。
两个人娓娓而谈,不觉时间已过,许庚身也忘记了自己要劝他不可消极的原意,两个人从科场故事说到文字得失,人才消长,各自的见解颇多契合之处,自然而然的一见如故,结为好友。
一场考罢,学子出场,卷子被收拢上来,交由十八房考官先看,有佳作的,立刻就会推荐上堂,拿给四位主考大人看。在主考来说,却不能遽尔决断,因为还不知道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考卷是怎么样的。
而在房考看来,第一场好,后面两场也必不至坏,若果真有杰出文字,往往当场坚持要求做出定夺,这样叫做‘力荐’,久而久之,便成了不成文的惯例:在第一场考罢,卷子经过誊录生誊录之后,送进内帘门,主考邀集十八房考官聚饮,然后从中各自抽出一两卷,彼此皆大欢喜,谁也不再啰嗦。
之后,几位主考再仔细检阅,合意的卷子,副主考批一个‘取’字,正主考批一个‘中’字。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证明举人(这是对应顺天府乡试而言)、贡士已经到手,因为还可能有这样那样的差错出现——例如犯了御讳,圣讳,抬头应该三抬的,误成了单抬或者双抬,或者有诗韵诗中有失粘出韵等等,这些都是要黜落的过错。
而名单已经排定,再要重新推排,时间上也不允许。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就会由正主考焚香告天,从落卷中挑选一本来补位——所谓的场中莫论文,就是指这种不测的机遇或者变化而言的。
至于所谓的单抬、双抬、三抬,大约的解释一下:古代的文字书写方式与今天不同,是竖行的,第一行书写格式是在纸上的开篇段落上空两格,这是为了在文字中有需要用到‘陛下’、‘御制、’‘上论’等文字时,要另起一行,并且要高出文字两格,以示敬重之意。
和皇帝间接相关的,例如:‘神京’、‘殿廷’,则是要空出一格来写,名为单抬;还有一种情况比较特殊,就是文字中出现的内容高于皇帝,例如:‘皇太后’、‘太上皇帝’、‘列祖列宗’,若是遇到这样的字句,便应该出格书写,名为三抬。这都是极大的忌讳,万万不能有半点闪失的。
而许庚身就犯了这样的错误策问题还好,誊写试贴诗题时,大约是时间太紧或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诗中最后一句:“……皇图宏万里,”因为诗文中有用到‘皇’字,这一句照例是要双抬书写的,他却忘记了
这样的错漏根本容不到他再有机会入场做二、三场的考试,蓝榜贴出,他的名字赫然在列。这一科又一次枉抛心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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