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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杉以为魏家小姐依旧不肯过门,所以状子上不提女儿之事,只是说,新妇于吉期之日,托词老母病危,归宁至今,不返夫家,请求勒令魏家将女儿送回,若是做不到这一层,官司就打起来了。
哪知道两造上堂一问,魏宇表示,愿遵堂谕,将女儿送回夫家。
这个变化是尤杉想不到的,一开始还以为是魏宇耍花腔,作为招架之用,仔细一打听方知是魏家小姐真的回心转意了。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尤家把宝哥送回,新郎说的那番话通情达理,十分厚道,魏小姐听弟弟说来,心里很是感动;第二个原因是,新郎的病势日渐痊愈,她也不用担心进门不久便成寡妇。而又歉疚于心,很希望早归夫家,善尽妇道,只是当日寻死觅活,态度过分了些,自己怎么样也难以回头,赶上这一次又峰回路转的机会,正好趁势收篷。
可是她想回来,尤杉却还不要哩一则是赌气,再一则是欲南反北,恰好造成了这等亲上加亲的形式,这口气更加咽不下去了。
话是这样说,不过案子已经经衙门堂断,表面上来说,官司还是打赢了,要想出尔反尔,拒绝魏家女儿回来,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尤杉为此召集亲友,商量了很久,才又想出一个办法,再进状子,告魏宇‘妄冒’。
在这份状子上说,朱家女儿过门拜堂之后,因为新郎体弱,当夜虽然也进了洞房,却并未有夫妻之实,第二天黎明,新妇即返母家,前后在夫家不足一昼夜,又是严装之下,所以新妇的面目看不真切,现在才知道,这个新娘子,居然是新娘子的弟弟假扮的既然如此,尤家也不愿意要这个新妇,免得成了怨偶,请求依‘婚姻妄冒’律处断。
情节虽然离奇,理由却很充分,南城御史就打算依律处断,不想他手下的一个刑名师爷,却有不同的解释。
刑名师爷精通律法,此辈人最是善于架弄是非,敲诈勒索,知道尤魏两家都是家道殷实,想从中弄些钱来花用一番,所以故意挑剔,讲出一段不算‘妄冒’的道理。
大清律分为七类,第一类是‘名例律’专讲通则和程序。什么叫五刑,什么叫十恶,什么叫八议,什么叫公罪,什么叫私罪,累犯如何加刑,自首如何减刑等等。其余的六种照朝廷六部,州县六房来分,也就是吏户礼兵刑工六律。
婚姻属于户律,诉讼中所谓的户婚田土本是小事,可由初审的官员限期自行了结;也因为如此,户婚田土的纠纷,就成为贪官劣幕舞文弄法,颠倒黑白去捞钱的机会。本来,审断的规矩是有律依律,无律依例,无律无例,比附办理,其间斟酌轻重,全看问官的修养、学识、人品如何。
可是问官照例是读书不读律,一件疑难案子到手,应该引用哪条律法,已经是大感踌躇,至于案例,更加是两眼漆黑,茫然莫辩。这样就必须请教幕友,而刑幕对一部大清律例固然是读得滚瓜烂熟,可是案例太多,也未必尽知,况且例有新旧,出一新例,旧的或者便不适用了,而何时何地能够出来一部新例,往往也无从得知,这就只有刑部的书办才清楚。地方上引例不当,到了刑部即遭驳斥,所以刑部书办,是连各省的臬司都要买帐的。
像尤家所诉的‘妄冒’成婚,依照户律:“若为婚而女家妄冒者杖八十,追还财礼;男家妄冒者加一等,不追财礼,未成婚仍依原定,已成婚者离异。”
御史衙门准原告的状子,打魏宇八十板子,退婚追回财礼,并不能算错,不过刑名师爷坚持不能这样判,说他两家的情况不能算是妄冒。
怎么样才算是妄冒呢?师爷的解释是:假如有一家的女儿,身有残疾,相亲的时候请姐妹代替,成婚之时,男家才发现新娘子有残疾,这就是女家的妄冒;如果新郎官有类似的情况,然后由兄弟代为相亲,这就是男家的妄冒。总之,妄冒是明知道有为人嫌弃的缺点,故意隐瞒对方,到头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想要弄假成真,结成婚姻。
魏家宝哥并非是嫁到尤家,与妄冒成婚的原意,完全不符,所以,不能按照妄冒律判决。
刑名师爷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应该怎么判呢?那书办认为,尤家所告,或许不实,要传两造到堂,审问个清楚明白,才能处断。
这两造可不是指尤杉和魏宇,而是魏宝哥和尤家大公子。同时有风声传出来,尤家大公子根本不曾拜堂,也是妄冒。自己妄冒而又告人家妄冒,其情可恶官府要重重地办原告的罪,替被告伸冤。
尤杉立刻傻了眼。细细想去,所谋大左如果真相揭穿,不但自己妄冒在先,犯了诈伪的罪,而且妞妞代兄拜堂,和宝哥同床共枕的秘密也会成为大笑话。至于妞妞来说,究竟是白璧有了微瑕,很难嫁得出去了。
不过这还是后话,现在要紧的是先要避罪。这件事的关键在宝哥身上,他要是一时口快,把妞妞供出来,整个案子就算是输定了。
“还是请二婶去疏通一二吧?”尤太太劝丈夫:“凭良心说,魏家也很受了委屈,冤家宜解不宜结,何苦呢?”
尤杉摇摇头,叹了口气,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一直以来都是占了上风,亲家变冤家,现在倒要我去求人家,这张脸实在抹不下来。”
尤太太性情绵软,不忍再难为丈夫,便转头找二婶商议:“这也容易。”二婶说,“我去一趟,一定把事情办通,让大哥的面子也能圆上。”
果然,尤二婶很有手段,等她去了回来,紧接着就是魏宇来拜访尤杉。
两个人本来是很好的朋友,却从结亲之后,变成冤家,就没有再见过面,只是尤杉视人为冤家,对方却不是这样想,“大哥”魏宇一见面就是一个大揖,“种种是我不对,小女脾气是犟了一点,我又教女无方,以至于替大哥添了这许多麻烦,真变成恩将仇报了。”
这样卑躬的措辞,尤杉不能不为之感动,急忙还礼,满脸惶恐的说:“言重,言重老魏,你知道我的臭脾气,老朋友,请多包涵,请多多包涵。”
“彼此,彼此,”魏宇说,“言归正传吧,大哥,这场官司要赶快了,我有个办法,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尽管说。”
“第一,女婿不能上堂,不妨托病。”
‘女婿’二字在尤杉听来还有些不舒服,但此时也只好默认了:“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有一节,宝哥哪里?”
“那全在我。”魏宇一拍胸膛,大包大揽的说,“宝哥这个孩子别无长处就是听话,忠厚。到了堂上,要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绝不会胡乱拿令爱出乖露丑。”
听他这样说,尤杉放下心来 ,向魏宇拱拱手说,“能够如此,真正是感激不尽了。”
“你我两家是亲家,谈不到这些,不过大哥,”魏宇说:“他们这些人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还要打点一二。”
提到这里,尤杉又来了火气,他说,“老魏,我不是不通人情的人,要个三五百两都好商量,他们托人递了点子过来,狮子大开口,这就没法谈了。”说着话,他伸出一个手指:“他们要这个数。”
“一吊?”
一吊就是一千两,“一千两?哼”尤杉冷笑着:“加十倍”
“一万两?”魏宇吓了一条:“未免太心黑了一点吧?”
“亲家。”尤杉也改口了,“:既然你也有这样的意思,我也赞成,趁早把这件事了了,也好。”
他的心思活动,两家人的意见也更加接近了,很快定下了几个步骤,第一是如原意,宝哥应讯,而新郎照样告病,请求免于传证;第二是送三千两银子的红包;第三是原告再进一张状子,请求撤销原诉。
众人都以为这是万无一失的计策,于是一面让宝哥到堂应讯,证明新郎并未妄冒,另外一方面,由尤杉托人去‘斟盘’。
这一次托请的是南城御史属下的一个兵马司副指挥,恰好也是姓尤的出面谈判,对方表示,案子虽然不麻烦,但是知道的人很多,连热河县衙都得分润,看在彼此都姓尤的面子上,原意打个对折。
对折就是五千两,而尤杉为了尽早解决,原意原数加一倍,送两千两银子,中间还有三千两的上落,彼此各自让一步,可望成交,中间人回来一说,尤杉也很痛快,“他让一半,我加一半,三千五百两银子。”
人人以为这个数目仁至义尽,对方必定接受,而尤太太则以为既然已经和解,不如让新媳妇早早进门,因而催促丈夫,赶快把撤销的状子递进去,一等批准,立即就可第二次清客,让小夫妻和亲友见礼,正是定下名分。
她这样心急,还有一层用意在里面,因为儿子的亲事定下来之后,便可以进一步谈妞妞和宝哥的婚事了。对这一层,尤杉表面上没有说话,暗中却也默许,觉得不妨顺应妻子的要求,找人又写了一张撤销原诉的状子,递了进去。
任何也没有想到,这张状子递坏了对方另外换了一个人出面,铁心冷面,一张口就要一万两银子,少一文也不行这一下连中间人也大为光火,回来据实相告,劝尤杉顺其自然,料想南城御史是读书人,官声不坏,不会不明事理,官司仍然有八成把握。
尤杉也为这些人的出尔反尔气得火冒三丈,决定就按照中间人所说的,静观其变,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不想,全然打错了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