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出京办差(2)
督臣领袖,自然是直隶,不过若论起来能够称得上是‘雄藩’的,就只有两江和两广了。东南人文荟萃,天下菁英大半于此,开府两江,自然是煊赫已极,非同小可。
陆建瀛接到上谕,很是楞了半晌,怎么好端端的把自己发往两广了呢?旨意中是措辞很是温婉,说陆建瀛在两江任上,‘多日奔劳,操心过甚,’皇上本想将其‘北召内用’君臣两个‘日夜盘桓’,只不过第念两广所在‘夷情凶猛’,而徐广缙又非‘治理长才’,这才简派他奔赴两广,相信以他的手段和能力,必然能够使‘民情恰然,列夷雌伏’。
除了这些文字之外,皇帝倒也不肯手紧,给他加了‘兵部尚书衔’,又赏赐黄马褂,三眼花翎,命令他,‘一待接任之员抵府,交办差事之后,择日启程’。
陆建瀛碰头领旨谢恩之后,让幕府缮草谢恩折,鸣炮拜发,然后让人火速办差,只等接收大员到了,即刻交付。等了几天,桂良抵省,陆建瀛亲自到城外接官亭迎接,将他请入总督府,招待得分外热情——彼此都是官场上人,这等事也不必一一细表。
等到陆建瀛和他办理的交接手续,桂良正式履任两江,坐上了两江总督的高位。
履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沙船帮的郑若增和漕帮的罗九找了过来。他这一次赴热河行在陛辞的时候,皇帝对他说过,两江之地,政务繁多,错综复杂,海运之事,经过三年来的试运行,已经初见成效,你到任之后,千万不可懈怠,陆建瀛留下的一片大好成果,更加不能因为你心存‘人去政亡’之念,而付之阙如。否则,朕断断不能饶你。
皇上声色很是严厉,桂良不敢怠慢,在稍作休整,把衙门中的事情交托给下面的幕僚料理得差不多之后,立刻把这两个人请过府来,仔细询问。
一问之下才知道,两江治下各省的漕粮(虽然已经改为海运,却仍沿袭旧称)共计三百七十余万石,以每条沙船装一千石计算,就是三千六七百条。
船只不是大问题,郑若增和罗九这几年来大肆购买、打造沙船,有一些还是拿当年漕船改头换面重新使用的。只是这样,船只仍然不够使用,不过这几年合作下来,郑若增和罗九早有了默契,沙船在天津卸下漕粮,却并不会直接南返——。
听到这里,桂良问道,“为什么?是风信不符吗?”
“回总宪大人,不是的。”郑若增给他解释,“回上海是‘回空’,若是空船回返,水脚太贵,所以便要在天津卸船之后,继续北上,到了旅顺,装载大批的北货回南——这样一来的话,等于便减轻了公家的运价。”
“哦。”桂良点头,表示听懂了,“那,这样一趟,总要多少时日?”
“这要看在天津卸船顺利与否,若是顺利的话,总计四十天,就可以了。”
“好在时间还算富裕,就走两趟好了。不过,海运来回方向不同,去时是从东南奔西北,回程则相反,初夏之际多东南风,不利回程,”桂良很是读过一些书的,倒不是两眼全黑,任凭属下摆弄的昏聩之辈,问题也很在点子上,“如果风向不利,耽误了第二趟装运,两位如之奈何?”
“大人圣明。这等事当然也要先考虑到,不过逆风逆水,船只只是走得慢,不是不能走,到时候只有见风使帆,格外用心用力而已。”
“风险呢?”桂良又问,“我看过《元史?食货志》,自元世祖用丞相伯颜之策,创兴海运以后,‘风涛不测,粮船漂溺者无岁无之,间亦有船坏而弃米者’;我倒要请教,沙船往来,真的没有风险吗?”
“风险怎么没有?”罗九答说,“不过风险二字,要看怎么说,同样出事,在甲是风险,在乙可能就不是,不能一概而论。”
“你倒举个例子?”
“大人,是这样的。譬如在洋面上遇到海盗,在商人是风险,在公家就不是,因为公家有水师保护。”罗九说,“商人遇盗也有两种,有的有风险,有的没有。”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罗九和郑若增相视一笑,似乎不大愿意往下再说,却禁不住桂良一再追问,终于还是说了,“大人钟鼎之家,自然不知向小的这般跑江湖的难处。这就好比陆路上的镖行一般,有的镖行手面阔,吃得开,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总能够拉上交情,丢了镖,凭一份名帖就可以拿回来;有的就不行。”
郑若增说,“镖行招对了,风险就小。商人运货也是一样的,找沙船找对了,这方面几无风险可言,当然,费用也不一样。”
桂良这一次听明白了,原来沙船帮和洋面上的海盗有声气相通的,所以才不至于遭劫当下又问道,“遇盗可说是**,风涛之险的天灾,遇到了结果是一样的,其中也有趋避之计法?”
“这要看管舵的和水手是不是得力了。至于减少损失,全在未雨绸缪。拿小人的沙船帮回南来说,货色由货主负责,我们损失的只是沉掉的船,不过船从下水之后,每一次的水脚之中,都要攒起来一部分,做日后汰旧换新之用。加以有漕帮帮衬,所以风险不大。”
“……至于货主,也有弥补之道,比如一船北货沉了,来源不继,行情一定会高,存货也能够卖得起价钱,就贴补了一部分的损失。”他想了想,又说,“小的和各方人打交道,听人说,列夷之国现在有一种名叫‘保险’的办法,有了损失,由保险行估价照赔,更无风险可言,不比公家的——”
郑若增突然停了下来,脸色很是复杂,有点忧虑的模样,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正在桂良疑惑想要发问的时候,郑若增又开口了,“不瞒总宪大人说,皇上推行海运,小的和罗九兄真正是赞佩皇上圣明,更加是举双手赞成,不过小的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心里害怕得很,海运之事,不遇风险便罢,一旦遇险,损失必重装一千石的船沉掉了,损失的就是一千石米,一条船。就算我的船不要公家配,死掉的水手总要抚恤吧?这些事,朝廷全然不管,算起账来,倒全要我沙船帮倒霉”
桂良听他说完,没奈何的皱起一双寿眉,处处履任,若是就沙船帮的难处上言,只怕皇上会认为自己全无办事之能——怎么在陆建瀛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难处,到了自己这里,问题就层出不穷了呢?
想了半晌,他说,“郑兄,罗兄,此节的难处,本官已经知道,待到时机到来,自然会在皇上面前为你们痛陈厉害,也就是了。至于现在嘛,还要两位老兄从中为国出力,为皇上解忧,海运之事,更是要全靠二位了。”
“小人自当谨从大人之言,认真报效朝廷。”
几个人正在说着话,有门下的戈什哈进来奏报:“大人,有京中寄来的书信。”
郑若增和罗九就势起身,向他告辞,桂良向外送了几步,二人一再请主人留客,桂良也不强求,哈一哈腰,转身回去了。
信是奕寄来的,其中除了照例的问候之外,就是提及这一次皇帝有意在两江治下修建大清朝的第一条铁路,并且着派总署衙门的文祥、李鸿章、唐之浩三人赴两江,从江宁到上海实地走上一遭,将可能施工经过的途径、区域做一番简略的查勘。并请求桂良从旁协助云云。
把信折好,重新放到信皮里,桂良问道,“可有信差?”
“有的。”
“叫他上来,我有几句话问他。”
“是。”戈什哈把送信的折差叫到堂上,给大人见过了礼,桂良问他,“你是几时出京的?路上走了几天啊?”
“回大人的话,小的是九月二十九日出京,路上走了两天,这才到达江宁省城的。”
“嗯,路上辛苦了。王爷可还有什么话吗?”
“是。”奕料在机先,预计桂良可能有话要问,特意像送信的折差交代过,所以,来人很是从容,“王爷说,大人若是问道的话,就和大人禀明:请大人在治下先行准备,铁路兴建是国之大事,列夷观瞻,百姓仰望,其中还有一节,便是铁路同行之处,怕有很多田亩土地,需要所属府道认真料理;更有为难之处,就是怕会有掘毁坟茔之事。”
奕挑选的这个折差口齿伶俐,语句清楚,最主要的就是记性极好,把奕交代他的话一字不漏的如实转述,“这等事于小民更加是不克容忍,所以,请大人在治下先行通知,有甚碍难之处,尽早的上报皇上,届时,再就安抚事宜请皇上圣意裁决。”
桂良听他说完,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信差行了个礼,转身下去,有总督府的下人负责接待,安排住宿。
这一边,桂良却开始泛起了疑惑,铁路兴建之事他在京中的时候也知道,引发全国各省督抚的不满和非议,都以为其事绝不可行,其中种种理由他也略知一二,从来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思——铁路兴建不是在京津之地的吗?怎么要移到自己治下的两江来了?
在堂中呆了半晌,自觉多想无益,还是办自己的去,“来人,请江苏府,松江府,上海道几位大人,到府议事。哦,还有,”他又加了一句,“把张学政也请过府来。”
张学政就是张芾,他办公的居所就是在这江宁城内,所以一传就到,其他的几个人就要等候了。
天色过午,松江知府联英也到了。联英,字再臣,蒙古镶黄旗,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其父是在鸦片战争中赫赫有名的上章弹劾琦善五大罪的裕谦,是蒙古族大员中少有的主战派。
朝廷对英宣战之后,用兵广东,照例是要在江西、浙江设兵站,办理粮台。江西那边是派的前任广东巡抚,改调刑部尚书的祈贡做专差,浙江这边,则是以署理两江总督,钦差大臣裕谦为主。
定海失守,英军进扑镇海,浙江提督余步云贪生怕死,弃城而走,裕谦见事不可为,便跳江自杀,后来又给人救了上来,最后到了余姚,在此地气绝身亡。
朝廷和英人议和之后,道光皇帝以为裕谦‘以身殉国,大勘表彰’,为旌其忠烈,除了各种抚恤之外,更拨银为其修建墓地,享殿,石碑,石柱,望天吼,石羊等物一应俱全。他的几个孩子,也特旨准予以举人之身,参加会试。
三个人在总督行辕一边喝茶一边说着闲白儿,又等了片刻,黄倪二人才姗姗来到,彼此见礼之后,各自落座,桂良把奕派人送来的书信给大家传阅一遍,又把和信差说的话和几个人说了,最后他说,“铁路一物,是皇上念兹在兹,圣心挂念之事,在我省内推行,实在是令我等官民人等乐见其成的大事。只是这其中碍难之处重重,要靠在坐列位,共同谋划,共襄盛举。”
和桂良同样的,兴建铁路是在坐几个人都知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有意将此事放在两江来进行?听桂良把和信差的一番对答讲完,联英第一个泛起了嘀咕,他是松江知府,上海正是在其辖区,不提工程所需银两,民夫都要自己从中供应,只是这掘坟毁墓之事,又如何做得?
“列位大人,皇上有意振作,身为奴才的,自当努力报效,只是,铁路所经之地,处处皆有百姓田亩土地,这也罢了,若是有小民祖宗坟茔,又如何能够容得自家祖先惨遭白骨遍地之苦?”他说,“便是皇上,登基以来推行仁政,至深至厚,这样一番举动,引得百姓号哭连天,又岂是圣心所愿?”
“再臣老兄说得极是,不过本官倒以为,铁路之兴,实为利国利民之举,其中有伤及一两户百姓之心处,也是在所难免。”黄宗汉说,“只要能够妥善将这一节与百姓晓谕,再拨给田土妥善安葬,想来,百姓也未必就一定会怨声载道吧?”
桂良听完两个人的对话,不置可否的望向张芾,“小浦兄,可有高见?”
张芾自从上一年为李泉之事,给倭仁攻得颜面扫地,虽然皇帝将吏部撰拟的处分压下,改了个不痛不痒的罚俸的处置,却也让他觉得人前丢丑,更知道当年之事,朝中大把的人仍然记挂在心,于正事轻易不敢置辞,这回听到桂良问道,他不能不说话了:“我等坐而论道,于事无补,不如等总署衙门派下人来,听一听其中始末原由到底如何,再做道理吧?”
一场没结果桂良心中泄气,草草散席而去,只等京中来人,打听清楚了具体情况,再想对策。
文祥几个十月初九抵达江宁,桂良屈尊降贵亲自到城外迎接,因为几个人并不是奉旨办差,也就不必搞得郑重其事,彼此在京中也是经常见面的,这一次桂良赴江宁上任,再见之下,自然是万千之喜。
在城外的接管听攀谈了几句,各自登轿,回到城内总督府中,桂良命人奉上茶水点心,也不多做客套,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博公(文祥字博川),实不相瞒,这一次铁路在老夫治下通行,实在是给我添了太多的难题啊。”
李鸿章一听这话立刻心中不悦,什么叫添了难题?这又岂是臣下事君之道?不过自己是此行的陪衬,铁路通行更要两江属地的官员通力配合方才能够见功,有些话不能出口,只听文祥如何对答。
“山翁,便是你不说,皇上圣心之中也早有默断。铁路之物最大的困扰就在于百姓未见其利,先闻其害。自然心中不满,这一番我等几个出京之前,另有皇上钦笔手谕告知,此去江宁,除却将铁路通行所经道路查勘清楚之外,更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在以上等地,听取民情民疾,并加以解劝、解决,总要使此番大事,能够让皇上满意、朝廷满意,更要让百姓心甘情愿的为好。”
“皇上体念百姓,实在是圣明之君,”不管怎么说,颂圣总是不会错的,“博公,本官接获恭王手书之后,着人将皇舆全图取来,认真梳理之下,以为承建铁路的路线需要早做安排,其中尤以江宁—镇江府城—常州府城—无锡县城—苏州府城而至上海一线,为路程最近,且而于沿线两旁惊扰最小。”
“不瞒山翁,我这一次出京之前,也和王爷等署内同僚有过公议,也认为以此为通行线路,最为妥当。”
“既然路线确定下来,”桂良回头对张芾几个人说,“列位大人,就请各司其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