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节屈打成招(5)加一节
到第二天,朱光第又派差人,将那十五两银子,起了出来,作为证物,然后打叠卷,预备解送王季福上省。而就在这时候,湖北陈许道任恺,派专差送了一封信来。
拆信一看,朱光第大为诧异。任恺居然要求朱光第,不必理会公事,也就是要求朱光第,不必将王季福解送省城,说什么‘铁案如山,岂容狡犯翻供?’而实际上,朱光第很明白,任恺是怕案子一反,他也脱不得干系,因而设法要维持原谳。
“请上复尊上。”朱光第断然拒绝。“人命大事,我不敢马虎。王季福已当众传来,我亦不能无缘无故放掉他。这件事,我只有得罪了。”
任恺当然也知道朱光第是个‘强项令’,一封书,未见得乖乖听命,而且过去是他的直属上司,现在升了官,管辖不同,更不见得能让他买帐,所以托了好些人向朱光第苦苦相劝,却是徒费唇舌,一无效果。
说客也有好有丑。好的听了朱光第持正不阿的言论,面有惭色,改容表示愧歉,自然心无芥蒂,丑的却以为朱光第无事生非,不通世故,过去的上司给面子请他‘高抬贵手’,居然不识抬举,岂不可恨?因而悻悻不免有些不听的话。朱光第一笑置之,但躲在屏风后面窃听的家人,却大为不安。
于是他的长子朱祖谋便婉言谏劝。朱祖谋长于学,拙于言词,又在严父面前,更加讷讷然不能出口,一句‘明哲保身’还未说完,便让朱光第喝住了。“你‘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而且,我也说过不知多少次,你读你的书,不准你干预公务,何以又来多事?我看,你回湖州去吧,明年乡试,也该好好用一番功,莫等到临阵磨枪。”
湖北多盗,朱祖谋自然不放心老父在此烦剧艰险之地。无奈朱光第认为他在衙门里,一方面可能会被人利用,怂恿’大少爷‘包揽是非,说合官司;一方面又认为朱祖谋住在衙门里,所见所闻的是非太多,一定静不下心来读书,自误前途,所以逼着他收拾行李,派老底下人送回湖州上疆山麓的老家去闭门用功。
王季福当然要解送省城。这一案成了京山县的新闻,茶坊酒肆,无不谈论,因而也有许多谣言。朱光第有耳目在探听,所以这些谣言无不知悉,其离奇不经的,可以置之不理,但有一个说法,却不能不引以为警惕。
这个说法是:王树汶真正的身分,只有等王季福解到省城,父子对质,方能水落石出。所以王季福成了全案的关键。如果这案一翻,从原审的通城知县到武昌府,南汝光道及湖北臬司,都有极大的处分。因此,上下合谋,预备在解送王季福时,途劫人,搞成死无对证的情势,这一案方可以维持原审。
胡体安可能会动手劫去王季福,是在朱光第的意料之。说上下合谋,也就是说有官员庇护胡体安打劫,似乎荒唐,可是,任恺将这一案既然看得如此之重,则此荒唐的传说,亦不是全无可能。
因此,朱光第特别慎重,起解那天,派了二十名得力的’小队‘,夹护王季福所坐的那辆骡车,沿大道直奔武昌府,规定迟行早宿,一路赶到武昌。
一到武昌府就不要紧了。押解的典史格外小心,进省城虽已天黑,却仍旧到县江夏县去投,要求寄押犯人。
江夏县的刑书,接过公一看,写明的是‘解送人证王季福一名’,当时便摇摇头,将公退回。
“四老爷,你也是懂规矩的,明明是证人,怎么说是犯人?牢里是关罪犯的,不是犯人,怎么可以收监?莫非真的王法都不要了”
县官称大老爷,下来是县丞、主簿,未入流的典史排到第四位,通称‘四老爷’。四老爷专管监狱,所以那刑书说他‘也是懂规矩的。’规矩自然懂,原是有意蒙混,既然混不过去,还有计较。
“那么,请在贵县班房里暂寄一寄。应缴的饭食银子,我照数奉上。”
如果先就按这个规矩做,没有办不通的道理。江夏县的刑书气他懂规矩不按规矩做,便冷冷答道:“这要得罪了这件事我做不得主,要问我们四老爷,天这么晚了,我那里去寻他?相国寺前,多的是客栈,那里不好住?”
那典史无奈,只好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到臬司衙门投,吃过亏,学了乖,低声下气跟那里的韦办商量,无论如何要将王季福接收了去。不然住在客栈里候审,光是护送的那二十个人的食宿,就赔累不起。
总算遇着了好人,臬司衙门公事,将王季福交江夏县看管。这一管管了十天,臬司衙门才‘挂牌’,委派武昌府知府王兆兰,候补知府马永修复讯。
到了第二天开审,先提王季福,照例问明姓名、年龄、籍贯。王兆兰先就提出警告:“强盗不分从,都是部里公事一到,就绑出去杀头的罪名。你要小心,不可以冒认,冒认一个强盗做儿子,是丝毫好处都没有的,将来追起赃来,有你的苦头吃。”
王兆兰的话是在恫吓,暗示他不可相认,否则必有祸事,然而王季福是老实人,听不懂他话的意思,只连连答说:“王树汶是小人的儿子,错不了的。”
那就只好让他们相见了。将王树汶提上堂来,到底骨肉天性,王树汶向堂上一望,便扑了过去,父子相拥,号啕大哭。
“拉开来”王兆兰喝道,“假装是瞒不了人的先将王树汶带下去。”
差役上前去拉,而王季福怎么样也不肯放手,只是禁不住差役人多力大,毕竟拆开了他们父子,隔离审问。
“你说,王树汶是你儿子,有什么证据?”王兆兰问道,“王树汶身上有什么胎记?你说”
“有的。”王季福一面拭泪,一面答道,“他生下来,背上就有一搭黑记。”
“有多大?”
“有铜钱那么大小。”
“还有呢?”王兆兰又问:“还有什么?”
王季福想了想答道:“肩上有块疤,是小时候烫伤的。”
“左肩还是右肩?”
这就有些记不清楚了。王季福回想了好半天,才说:“好象是右肩。”
“什么好象?”王兆兰将公案一拍,“你自己亲生的儿子,伤疤在什么地方都记不清楚吗?”
这时候王季福才觉这位知府老爷,远不如本县的朱大老爷好说话,心里一着慌,‘枪法’就乱了。
“是,是左肩。”
王兆兰便不再问,戴上老花眼镜去翻卷宗,翻到一张‘尸格’样的单子,是因为他们父子即将对质,特意由差役将王树汶剥光了衣服,细细检查全身特征,一一记明。单子上写着王树汶肩上确有洋钱那么大小一块伤疤,但在右肩,不是左肩。
王季福第一次倒是说对了,一改口改错,恰好算是让王兆兰捏住了把柄,“好大胆”他瞪着眼喝道:“你是受了谁的指使,胡乱冒充?”
“青天大老爷屈杀了小人”王季福情急大喊,“王树汶明明是小人亲生的儿子,这那里是假得来的?”
“还说不假你儿子的伤疤,明明不在你说的那个地方,可知是居有人串供,才露了马脚。”王兆兰振振有词,气极壮、话极快:“我再问你。这一案全湖北都知道了,既然你说王树汶是你儿子,为什么早不来出头认子?可知必是冒充什么王树汶?还是胡体安”
这一番质问,气势如疾风骤雨,王季福心惊胆战,听不真切,自然就瞠目结舌,无词以对。
“来”王兆兰下令:“将这个王季福先押下去,好生看管。案外有案,非同小可,你们要格外当心,不准让他跟胡体安见面,更不准跟外人见面通消息,免得他们串供。”
武昌府的胥吏也没有想到这件案子,又会反复,胡体安变王树汶,王树汶又变了胡体安。但情形很明白,王知府打算维持原谳。胥吏办案,全听官府的意旨,所以这时候对王季福便不客气了,上来两个人,反扭着他的手,将他押到班房,严密看管。
退了堂,王兆兰立刻赶到臬司衙门,向麟椿面陈经过,听完了,麟椿问道:“那么,照老兄看,这王季福到底跟犯人是不是父子?”
问到这话,王兆兰颇为不悦,事情已经明明白白,自己接受意旨,屈法周旋,不想他有意装傻,仿佛要将辨真假的责任套到自己头上似的,这就太不够味道了。
因此,王兆兰也就回敬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那要看大人的意思。”
麟椿默然。爱听戏的他,不由得想到‘审头刺汤’的辙儿,自己不能象‘汤裱褙’认人头那样一无顾忌,说真就真,说假就假。这一案不妨摆一摆,反正该着急的应该是通城知县马翥和前任南阳知府任恺,看他们持何态度,再作道理。
“这件案子扑朔迷离,棘手得很。”麟椿拱拱手说:“老兄多费心,细细推求吧。”
“是”王兆兰有些困惑,一时辨不清他是何意思?
回到知府衙门,自然要跟幕友商量。知府本来是个承上启下,不能有什么作为的职守,但武昌府是府,情形不同,有两件刑案,颇得臬司衙门毛师爷的包涵,所以这件奉委复审的临刑鸣冤奇案,照他的跟毛师爷互有勾结的幕友建议,还是得多方遮盖。
“担子要大家分担。”王兆兰说,“我看不能都由我们一手包办。”
于是他的幕友为他划策,先要请麟椿设法关照会审的候补知府马永修,能够呼应连合,其次要由原审的通城县官马翥,有一番巧妙的辩解,最后要把握住一个宗旨,案情即令有所不明,王树汶的罪名不错,他是一起行劫的从犯,依律仍然是斩罪。这一来才可以将未审出王树汶替胡体安顶凶的过错,含混过去。
第4节 政海波澜()
这件案子有了这样出人意表的结果,自然引得国人热议,当其冲的就是鳞椿,他和龚裕的关系很好,便抓住机会,想靠巡抚的支援,维持原案。龚裕本来倒也没有什么成见,只因湖北的京官,为这一案不平,议论不免过分,指责龚裕偏袒鳞椿,反激出龚裕的意气,真的偏袒鳞椿了。
但是王树汶不是胡体安,已是通国皆知之事,这一案要想维持原谳,很不容易。因此,鳞椿为了卸责,又造作一番理由,说王树汶虽非胡体安,但接赃把风,亦是从犯。依大清律:强盗不分从,都是立斩的罪名,所以原来审问的官吏,都没有过失。
一件冒名顶替、诬良为盗的大案,移花接木,避重就轻,变成只问王树汶该不该判死罪?正犯何在,何以误王为胡?都摆在一边不问,言官大为不满,何桂清身为陕西道御史,第一个上奏抗争。于是皇帝命身在两江办差的季芝昌和何汝霖会同龚裕、鳞椿复审。
以两位军机大臣复审此案,在王季福父子看来,自然是沉冤将雪,不想这其又出了一个极大的岔头
鳞椿和季何二人有着两重师弟情谊——他是道光十五年的进士,季芝昌的座师;而何汝霖是房师。学生出了这样的事情,偏又派来复审的是老师,这种难以料理的纷繁复杂,让季芝昌和何汝霖也觉得分外的为难起来。
鳞椿不敢怠慢,亲自登门哀求,季芝昌、何汝霖二人为师弟之情所感,也不愿意为此案得罪了湖北一省的官员,所以从旁审问的属员也都是臬司衙门的旧人,因而复审结果,维持原案。
复奏交刑部,秋审处总办郑敦谨认为前后招供,疑窦极多,建议由刑部提审。奉到上谕:“即着鳞椿将全案人证卷宗,派员妥解京,交刑部悉心研鞠,务期水落石出,毋稍枉纵。”
这一下不但是鳞椿,就是季何二人也不免着慌。皇帝于司法之事非常认真,当年崔荆南山东一案就是前车之鉴,山东全省官员所得的严谴,他们当然不会忘记。于是商量决定,特为委托一个候补道,进京游说。此人是刑部尚书赵光的得意门生,居然说动了老师,维持原谳。
但就有一个郑敦谨,死活不肯,闹到最后,他以去留力争,公然表示:郑某人一天不离秋审处,此案一天不可动赵光劝说再三,毫无用处,而就在这相持不下之际,赵光报了丁忧。
办完丧事,预备扶柩回故乡安葬,此去要两年以后才能回京,在京多年的未了之事,要作个结束。细细思量,只有这一案耿耿于怀,因而亲笔写了一封信给周祖培,坦然引咎,说为门下士所误,郑敦谨审理此案,毫无错误,请周祖培格外支持。
就为了有这样一封信,郑敦谨才能不受干扰,尽心推问,全案在咸丰四年的二月底审问确实,王树汶得以不死,而承审的官员,几于无不获罪。
通城知县马翥革职充军,以6惺接任;任凯以‘特旨交审要案,于王树汶冤抑不能平反,徒以回获属员处分,蒙混奏结。迨提京讯问’,鳞椿复以‘毫无根据之词,晓晓置辩,始终固执,实属有负委任,着即行革职,姑念该员上任未久,前情不明,故着加恩仍留原任。’而京山县知县朱光第,为官一地,造福一方,正是职司守牧臣工典范,擢升为武昌知府,即日上任。
这一次曹仁修宴请,说起的,就是这件事。何桂清听台长——御史台不称上官,而称台长——念及此事,脸上如同飞了金似的似有荣焉,不过听他说圣躬忧虑,自己自然要问:“皇上的烦恼是什么呢?”
“无非权臣跋扈。”
“皇上乾纲独断,既有所恶,何不罢黜?”
“你知道不知道,皇上亲政之初,曾经立过誓言,要待大臣如弟兄手足,这话……”
“这话我也听过,可是亲爱不是姑息。”
“不错,应该爱之以德,不过凡事不能无因而至。”曹仁修停了一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的。”何桂清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他又说:“古人有言:疏不间亲。大臣在皇上是弟兄,像我,只是远房子弟,上章弹劾大臣,不正犯了疏不间亲之戒了吗?”
“根云兄顾虑周详,处事正该如此,可是你应该看的出来,从古以来的纳谏之君,除了唐太宗就数今上了,而且,”他加重了语气说,“依我看,今上犹贤于唐太宗。”
“哦?”何桂清眨眨眼,很是注意的问,“何以见得?”
“你还记得魏征仆碑之事吗?”
这是个很有名的典故,何桂清当然知道,贞观十七年正月,魏征病故,唐太宗命九品以上官员皆赴丧,陪葬昭陵,下葬之日,唐太宗登御苑西楼,望哭尽哀,自制碑,亲书上石,人臣哀荣,至矣尽矣。但不到五个月的功夫,唐太宗听信谗言,以为魏征生前结党好名,手录前后诤谏之词,以示起居郎褚遂良,爆帝之短,因而下令将所撰魏征墓碑扑倒,原来预备跟魏征结为亲家,以衡山公主尚魏征之子叔玉的喜事,也就此作罢。
“唐太宗与魏征君臣遇合不终,而今上对大臣摁礼始终如一,这就是贤于唐太宗之处。”
这等于明白告诉何桂清,如能直言极谏,弹劾权臣,不但为皇上嘉纳,而且绝无后患。
从曹府告辞回来,何桂清坐到书案前凝神细思,弹劾军机大臣,不能无因而,总要找到一个什么由头,方可动笔,琢磨了一会儿,给他想到了一件事:本年三月初,皇帝巡视天津绿营驻防,场面一塌糊涂,惹得皇帝龙颜震怒,将奕山、长瑞等人拔翎摘顶,交部议罪,就是直隶总督和天津府,也各有处分,赛尚阿是奉旨管着兵部的大臣,身担责任,难辞其咎,就以此事为立言之基
就为了这个缘故,何桂清认为军机的失职,非比寻常。他本来就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想法,此时越觉得该轰轰烈烈搞一下,于是关紧了书房门,亲自誊写,密密固封,递入内奏事处。
皇帝打开来一看,事由是:“为兵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大臣赛尚阿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以振纲纪而图补救。”
折子是这样写的:“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政多丛脞,民未敉安,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内外用人之枢纽。赛尚阿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谓昧于知人。本朝家法綦严,若谓其如前代之窃权乱政,不惟居心所不敢,实亦法律所不容。”
“……只以上数端,贻误已非浅显,若仍不改图,专务姑息,何以仰副列圣之伟烈贻谋?又安能臻诸上理?若竟照弹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复议亲贵,亦不能曲全耆旧,是岂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言念及此,良用恻然。赛尚阿、大学士贾祯入直最久,责备宜严,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兹录其前劳,全其末路。”
以下就是一段空白。因为一二品以上的大员有过失,臣下不得妄拟处分,所以从赛尚阿开始,对所有的军机大臣,都是只拟罪状:“大学士贾祯,内廷当差有年,只为囿于才识,遂致办事竭蹶;大学士季芝昌,只能循分供职,经济非其所长。协办大学士彭蕴章甫直枢廷,适当多事,惟既别无建白,亦不无应得之咎。”
这三小段之下,都留有空白,预备让皇帝自己去填注处分。接下来又这样说:“朝廷于该大臣之居心办事,默察已久,知其决难振作,诚恐贻误愈深则获咎愈重,是以曲示矜全,从轻予谴,初不因寻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将亲藩大臣投闲降级也。”
认真的看过折子,皇帝拿起笔,飞快的草拟了一份上谕,吩咐一声:“去,传内阁、六部、御前大臣到养心殿见朕。”
六福不敢多问,答应一声跑了出去,很快的,内阁卓秉恬、倭仁、孙瑞珍、曾国藩、翁心存、阎敬銘、载垣、僧格林沁、世铎、华丰等人进到殿,整衣拜倒:“臣等叩见皇上。”
“前天,朕和军机处见面的事情,想来尔等也都知道了吧?”
军机处为了皇帝要降旨惩戒鸦片商人一事,当面顶撞皇上,朝野上下尽皆知晓,虽然当时皇上没有多说什么,但以皇帝的性子,这件事不会就这样轻松放过,这也是大家的共识,今儿召众人到御前,不用问,正是为此事而来。卓秉恬碰头答说:“是,臣已经知道了。”
“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臣以为,军机处大臣奏对时,哓哓置辩,已无人臣之礼;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对先皇在天之灵?又何以服天下公论?请皇上降旨,从重处置。”
“先皇临终之时,曾经于朕、于群臣有过教诲:”皇帝是一副痛心疾的模样:“皇考他老人家说,万事当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朕每每想及,心感佩,自问德行难比先皇万一,亲政之初,也从不敢临之以威,却不想多年沿袭而下,竟为赛尚阿之流以为朕是秉性柔弱之主,言语之失却人臣之礼多有,朕一贯优容有加,不想数日前为惩戒鸦片一事,赛尚阿,贾祯等目无君上,顶撞朕躬,实在是放肆已极”
皇帝的声音逐渐提高,“赛尚阿以受命佐臣自居,更兼懿亲之贵,目无君父,由来已久,朕念及旧情,一再容让,该员不知报效,前日呈旨之事大出悖逆之言,谤及朕躬之处在在,朝多有劝朕训诫之声,不过朕念在他三朝老臣,更且是懿亲之尊,总不愿骤加挞伐。孰料竟成养虎遗患”
“赛尚阿之下,如贾祯、季芝昌、何汝霖等,以臣听用,不知精白上侍君父,只以个人利禄为尚,本年年初,季芝昌、何汝霖等借江南办差之机,于湖北省内买良顶凶一案,早知经纬,却私相庇护,指鹿为马,草菅人命,不但失却人臣之尊荣,更忘却君子立命,当以‘与人为善’为攸归之根基,如何可为朝臣表率,如何立足于军机处?传旨:……”
众人知道,这是最关键的声音,各自聚拢精神,眼睛一眨不眨的听着:“……赛尚阿、季芝昌、何汝霖三人,入职最久,责备宜严,姑念三人年老体衰,着开去一切差事,家居养身,仍准以原品休致。”
“大学士贾祯,内廷当差有年,只为囿于才识,遂至办事竭蹶;周祖培只能循分供职,经略非其所长,均着开去一切差事,降二级调用。协办大学士,领工部尚书衔军机大臣彭蕴章,甫直枢廷,适当多事,惟既别无建白,亦不无应得之咎。照前例,宜应退出军机处。钦此”
一夜之间,军机处全班尽撤,掀起了宦海的绝大*澜;这等全无先例所举,不但身历其境的人目瞪口呆,就是旁观者亦觉得惊心动魄。
这一次看起来是处置过苛,但和早年为陈孚恩买参、曾国藩谢恩折一事都有不同。
那两次都是皇帝借题挥,去前朝旧臣,而这一次,题目上争的是国事,争的是公是公非,没有人敢说皇帝的决定不当,更加不敢有人进言要求收回成命,因为那是干预大政,僭妄太甚。一时间朝野上下噤若寒蝉,都在驻足观望,等待事情的下一步进展。
到了第二天,又有上谕,别简恭亲王奕、吏部尚书满员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调、同馆总稽查祥、工部尚书翁心存、改任户部尚书孙瑞珍入值军机处,同时又命新任兵部尚书曾国藩,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上谕明过后,奕等人具缮谢恩折,送到内奏事处,然后递牌子进来,要当面谢恩。皇帝自然是立刻召见,看看下面跪着的几个人,没有让他们起身,“朕四月初九日颁的上谕,你们都看到了吧?”
“是,臣等都看到了。”
“赛尚阿等军机处重臣,不尽职,不修德,深失朕望。为了上不负列祖列宗托付之重,下不负黎民百官仰望之深,朕只好乾纲独断,逐全班出机”皇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又继续说,“军机处是政令所出之地,其人臣尊荣,可谓极矣。但赛尚阿等,不能和朕同心同德,以御外侮,反不思为君父分忧,只以清名自邀自赏,是故,朕万万不能容”
“这一次捡拔尔等入枢廷,想来外面的人都会于羡慕之余,更加关注你等的动向。这一节嘛,尔等或者是宦海沉浮多年,或者是朕的血亲兄弟,也不必由朕再来耳提面命,只有一句话要告诫。”
听到这里,奕等人的头埋得更加低了,“是,臣等恭聆圣训。”
“政出之地,行事之间多多与朕心相符,便可保身家富贵。存了这样的心,偶有疏漏,朕自会容忍;偏离了这样的心思,则三尺之冰,正为尔等所设”
“是,臣等敢不以大公之心上奉君父?”
“旁的话暂时不必提,老六,你还领着总署的差事,今后怕是要多多的辛苦了。”
“臣弟不敢。皇上圣谕在耳,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臣弟就是再苦再累,也当勉力报效,请释圣宪。”
“都跪安吧,明天开始,照常入值进来。”
“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