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横生枝节(1)
九州清晏殿中,皇帝叫大起,第一个出列奏答的,就是刚刚散馆,考取了直隶道御史的杨维藩。咸丰二年杨维藩入春闱,皇帝偶然动了游兴,到贡院走上一遭,连他带吴可读等人的五魁破天荒的改为白天揭晓,等到殿试完毕,他考中二甲第十三名,入馆三年,考中了御史台,分到直隶道。任职柏台不足一月,居然就上章参核奉旨到天津巡视、整顿绿营兵务的曾国藩
曾国藩和僧格林沁到天津走了一遭,一个负责整顿绿营兵务,一个负责旗营驻军,僧格林沁还好,旗营兵务固然糟糕,但旗营兵士细数起来,哪一个的祖上都戴过红顶子,所以他在处事的时候,总还要顾忌一二。
而曾国藩所要整顿的绿营就不同了。绿营兵士大多也是子承父业,祖辈当兵,正如他在给皇上上的折子中说过的那样,士兵毫无羞耻之心,更无袍泽之义,从一件小事可见端倪。
上一次皇帝巡视天津杨村绿营驻防之后,为兵势之疲弱令到皇帝动了怒气,把提督奕山,总兵官长瑞拔翎摘顶,押回京中待勘,天津这边的兵营,由柏葰举荐,改派吉林将军成禄接任。
成禄这个人糟糕透顶到营中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威,立威要有名目,偏生杨村驻军自皇帝巡视之后,知道所操演的兵法全然无用,连带着奕山也获罪匪浅,这一次换了新的上官,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地方给他找到毛病,所以训练之时分外用心,再也不复平日疲软之态。成禄自然也就找不到什么由头来立威。
后来给他找到了一个借口,说来不值一提,竟是为军中的厨子,这个厨子在煮面条的时候,没有煮到十成熟,就为了这样一点小事,成禄居然以军法论处,要将这个倒霉的厨子斩于军前
兵士大惊,为这样的小事就要杀人?却又不敢为其求情,眼睁睁的看着军中执法队把厨子绑缚辕门,开刀问斩。
这样的事情给整顿兵务的曾国藩知道,自然难以容忍。他在来天津的路上想得很好,此去天津,当更以圣人忠恕之道行事,对那些将兵制全然不当回事的士兵,也要做到以理服人,总要让他们痛改前非,能够为国所用才是。
不想到了天津,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禄在军中横行不法,除却这等蔑视部下,草菅人命的恶行之外,成禄从吉林调任天津不足三月之期,就已经靠捐派逼迫从杨村周围的百姓、士绅口袋中掏出了不下十万两的银子
村民被逼无奈,恭请士绅出头,向成禄叩请缓免,并且说,待大军出动之时,再行应付军营裹带。不想益触其怒。
成禄最恨人说大军出动之语,因为大军出动,就意味着要有战事,而他好生恶死得几乎出了圈,任职吉林将军的时候,从来没有任何实际战绩,便是连省城也轻易不出。
省中各处的匪盗遇到他这样一个驻防将军真正是喜翻了心怀,这些人最怕的一件事居然是有朝一日,朝廷觉成禄所报战功全数都是‘以亡为有,以败为胜’的谎话,将他调离这里,换来一个真心要剿灭匪盗的将领,日子怕就难过了。
于是,匪盗除却劫掠之外,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和成禄彼此做戏,‘纵之不复来攻,来亦佯败而去’。
成禄自家事自家知,身为朝廷武官,他最怕的就是打仗,所以百姓求恳之言令他大怒。
眼见银子收不上来,便命营中的一个巡捕官,也是跟着他从吉林调任天津,叫窦型的,诬告村民为谋逆,不分男女老幼,要一体拿获,全数诛杀。幸亏曾国藩早到了几天,不然的话,只恐老弱妇孺惨遭毒手就在不远。
曾国藩到天津几天的时间,听到的不论军中还是地方上对成禄的控诉数不胜数,曾国藩心中又愤怒又奇怪:这样的一个人,柏葰居然举荐他调任天津提督,是不是受了他什么好处?
一边心中狐疑着,一边下定决心,为绿营兵务能够整肃一清,也为了地方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要打掉这个成禄,为民除虎
认真的搜罗一番,手中有了足够多的证据,曾国藩决定动手了。不过杀人容易,罪名难当,自己虽然是奉旨办差,但手中没有王命旗牌,一省的绿营脑,正一品的武官,品秩犹在自己之上,若是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杀了,日后为人告一个擅杀职官的罪名,如何承受得起?
回到钦差行辕,他府中有一个幕僚,名叫周家勋,秀才出身,最是灵透,看大人说完之后,坐在那里呆呆愣。
周家勋想了想,偷眼看看,见他沉吟不语而怒容不解,便知他动了杀机,于是替他出了个主意:“大人何不办一角公文,咨会总督大人?一方面派人去面禀胡抚台,将成禄革职查办,至少逃不了一个充军的罪名。”
“哼充军?”曾国藩冷笑道:“我要具折严参不杀此人,是无天理。”
“大人的话不能说无理。”另外一个幕僚叫钱森的接口说道:“只是,上一年皇太后突重病,皇上也曾经下旨意说,为皇太后祈福,明年停勾一年。”
“啊”曾国藩给他提醒了,皇太后病重的时候,皇帝为尽人子之道,确实有这样的一道旨意下,不管刑部秋审,还是各省奏报,死刑重犯,一律停止勾决。
成禄如果革职查办,即使定了死刑,今年亦可不死,而明年是否在勾决之列,事不可知,像这样的人,必有许多不义之财,上下打点,逃出一条命来,那才真的是无天理了
想了一会儿没有旁的办法,最后只能是将成禄罪行一一写明,罗列了十条,装在匣子中,交给周家勋:“智华,这份折子明天一早你送回京中,交内奏事处,我想,最晚到明天下午,皇上一定有朱批谕旨交你带回来,你拿着折子一同回来,我在行辕之中等你。”
“喔”周家勋瞿然答道:“学生明天一早动身,最晚明天下午就能回来。”
果然,皇帝用过早膳,见过军机处的几个人之后,内奏事处送上了曾国藩的折子。折子分为两份,一份是照例的请安折子,另外一份就是纠劾成禄的文字了。
这篇折子笔挟风霜,严于斧钺,认为成禄有可斩者十,不可缓者五,所以,‘请皇上效法先皇诛青麟而湖北军威振’之先例,以‘前事不远,达明效大验之功’也。
于曾国藩请旨定夺做桴鼓相应的,是皇帝对于此事的态度,想认真整顿绿营军中纪律,非杀成禄这般的大员不能收效,不过他觉得很好玩儿,这还是他第一此看到曾国藩的弹劾文字,折子中文字的体裁的骈散兼行,却是质胜于文,便是放在森森柏台之中,也算是可以称道的文字了。
看了一会儿,皇帝自觉好笑的拿起笔,在请安折子的留白处批了几个字:“朕安,卿安。”
这是一种多少年来传下来的惯例,对倚为柱石的大臣,皇帝在请安折上该加批这两个字。
在另外一份折子上,皇帝的批示是:“览。此等奸狡之徒,不杀何以整肃军纪?卿在天津,可便宜处置。钦此。”
折子带回天津,面交钦差,行礼之后,展开来看,曾国藩楞了一下:怎么叫我便宜行事?看皇上的朱批,很显然也是同意自己的意见的,却没有随同的上谕下,让人如何办差?
成禄领一省提督衔,武官一品,虽然武官不及文官,但终究品秩太高,没有上谕,没有圣旨,如何能够说杀就杀?
看东翁面带疑惑,周家勋问了一句,“大人,大人?”
曾国藩抬起头了看了看他,又低头看看折子,随手向前一递,“智华,你看看?”
周家勋也拿过来端详了几眼,“大人,可是为不明所以心存狐疑?”
“就是啊,这样的朱批文字,让我如何参详?”
“这也是皇上让大人放手办差之意。”周家勋笑了一下,“您想啊,大人身为钦差,要是事事、处处请旨定夺的话,岂不是辜负了皇上一片托付圣意?依学生看,这正是皇上让大人放手办差之意。”
“喔,喔。”曾国藩口中答应着,心中升起一团暖意,难得皇上如此爱重,自己若不能彻底解决整顿绿营兵务,又有什么面目回京交旨?心里想,口中轻声的感叹了一句:“国士待我,国士报之 ”
能够入得曾国藩幕府的,都是通人,听他说话都是一愣:想不到那等壮怀激烈的秦汉遗风居然能够重现庙堂了?倒要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
曾国藩考虑了一会儿,皇帝的旨意很明确,就是要自己大展拳脚,以杀成禄为突破,借此把朝廷整肃军纪的决定展示给天下人,这样做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免得让兵士认为,朝廷整顿军务,只会抓一些小鱼小虾,对于那些水中的鳄鱼,却不闻不问,又如何服众?
决心以下,曾国藩开动思路,开始思考如何操办此事,愁急之下,忽然醒悟,斩成禄这样的武官,除却圣旨颁下,也可以请王命棋牌。自己虽有钦差之名,却并无王命旗牌,不过自己没有,直隶总督纳尔经额有啊就找他借王命一用
如果纳尔经额不肯请出王命旗牌来立斩此人,那就连他一起严参,告他有意纵容部属为恶想到了这个主意,精神一振,“虎山老兄,”他说:“我要托你件事,我有封信致纳总督,请你连夜派人递到保定,明天下午,我要得回信。说实话与你,我要找总督大人把王命旗牌请来”
虎山老兄姓金,就是曾国藩到任之后,告成禄不法情事的杨村驻军的一个参将,说起来也是私人恩怨,金虎山在军中掌管营务,成禄立威要杀的厨子,和他关系甚好,而且,营务差事油水最肥,是人人眼红的肥缺。
这样的‘善地’,自然有无数人瞪大了眼睛盯着,成禄接任之后,随便找了个由头撤了金虎山的职衔,换上了随同自己而来的另外一个参将。新仇旧恨加在一起,金虎山总想寻机报复,正好曾国藩到天津来整顿军务,金虎山第一个到了钦差大人的行辕,把几个月来所知道的成禄种种不法情事和盘托出。
听闻钦差大人要自己到保定请王命棋牌,金虎山心中欢喜,王命棋牌请到军中之日,就是成禄断命之时当下瞿然答道:“卑职明白,我这就亲自去走一趟。”
于是曾国藩即时写了封亲笔信,“近堂中丞吾兄大人阁下”开头,立即就叙入本文,要言不烦,一挥而就。金参将当夜就亲自骑了一匹快马,赶到保定去投信。
第二天下午果然有了回信。只是一封回信,金虎山却不曾回来。纳尔经额的回信是派专差送来的,信中先表示惭愧,说属下有如此纵兵殃民的官员,失于考察,接着向曾国藩道谢,为他振饬纪律。
至于成禄罪不可逭,决定遵照他的意思,请王命诛此民贼,正在备办告示和咨文,稍迟一日仍旧派金参将送到。最后是希望曾国藩事毕立即命驾,早日到省府,一叙契阔。
有这样的答复,曾国藩颇为满意。当时命人便把天津知府胡林翼请了来,告知其事,嘱咐他密密准备。
胡林翼又将此事知会了天津县知县何穆——这一趟的‘红差’照理应该是县的差事。
何穆谨慎胆小,既怕风声外泄,成禄事先到京中活动,又怕他到时候恃强拒捕,甚至鼓动部下闹事。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县衙门,不回上房,先到刑名老夫子那里,悄悄问计。
“成禄耳目众多,这件事倒要小心依学生看来,六月初九是皇上万寿节庆之日,不如就在这一天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杀此獠。”
何穆琢磨了半晌,“不妥,不妥。现在距离万寿大节还有一段时日,这样的事最怕夜长梦多,要是给成禄闻到了气味,杀不得此人犹在其次,耽误了钦差大人的公事,惹得钦差大人,知府大人心中不满,就不好了。还是另行设计,安排其他的办法吧。”
刑名老夫子想了想,又给他想到一个办法:“不如这样,东翁,您看如何?成禄自调任以来,每每为勒捐摊派之事与县内士绅不睦,上一次的事情,大人还记得吗?”
“我记得,怎么说?”
“不如就请东翁今天帖子,请他明天下午议事,晚上吃饭。另外再邀几位陪客,邀地方上的绅士。到时候钦差大人如果要提审,就请他们做个原告或者见证。”
“这计策好。不过,议事得要找个题目。”
“现成不就有一个吗?”刑名老夫子说,“万寿节快到了,成禄以为皇上祝寿为名,想向地方摊派,明天请地方绅士来,就是讲摊派。成禄对这件事一定起劲。”
“好”何穆拱拱手说:“好,一切都请老夫子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