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东窗事发
时间到了十一月中,正是北京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因为科场大案引致的官员落马,却仍是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程炳厚顶替弟弟到刑部一案,闹得沸反盈天,刑部六堂官、秋审司所谓的‘八大圣人’一个也没有逃得掉,都给皇帝一纸朱喻,原地降了不等的数级,以待罪之身,照常入部办理案子。
除了刑部之外,程炳厚所供职的翰林院两位满汉掌院学士,一个武英殿大学士倭仁、一个体仁阁大学士许乃钊,皇帝也没有放过,认为这两个人明知道在翰林院供职侍讲学士程炳厚一月未到部视事,居然不闻不问,实在是‘糊涂已极’!传旨免去两个人所分别兼任的礼部尚书和理藩院尚书、皇史宬总裁官之职,同时罚俸一年。
第三个遭遇雷霆之怒的是工部,程炳彩是工部候选郎中,在衙门中也有着不少旧雨新知,京中出了科场舞弊这么大的案子,工部同僚难道会一点也不知道?这是说不过去的!
如果知道的话,自然免不得要探视问切一番,自然的,程炳厚和程炳彩兄弟就是长得再相,毕竟不是孪生兄弟,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既然能够分别出来此程非彼程,却又不及时奏闻,可见同样都犯了欺君之罪。
因为皇帝持这样的论点,首先倒霉的就是本届科场大案中的另外一个本来已经无事的官员——就是副主考之一的朱光标——他是汉员的工部尚书,本来这一次的案子没有他什么事,不过是在内阁会同军机处所拟的罪名中,认为他‘虽无情弊,但柏葰听受嘱托,补中恭十二之卷,于场内遣家人告以撤换中卷’一节中,朱光标虽然本身不知道‘有嘱托情弊,然并未询问撤换缘由,于出场后又不行参核,实属违例’,最后的处置是交吏部严加议处——这样的处置比之柏葰、程庭桂几个,就要轻忽得太多了。
谁料劫数难逃,行刑的时候又出了程炳厚当场呼冤的一幕,朱光标身为工部尚书,难逃失察之罪,最后免去本兼各职,发往刑部订下的处置是,以辜恩溺职罪,发往乌鲁木齐军前效力。
科场大案的后续处置,在曾国藩看来,竟似乎是比正案本身影响更大了,现在已经是十一月,若是再将此案拖得过了年,于朝廷的脸面上就不大好看了,所以退值之后,坐在军机处的直庐中,低头长思,想找个什么法子,能够进言皇上,最好能够以快刀乱麻的方式,将这件事彻底的平息下去,也免得上至部院大臣,下到吏员小司,连个年都过不痛快。
正在琢磨着,听见外面有人小声说话,“……王爷当初说过的。”
“……不行!把折子取出来送交王爷府上,军机处哪有这样的规矩?”这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若是给人知道了,你还活不活了?”这个人的声音逐渐高了起来,在内间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曾国藩坐在靠门最近的地方,向翁心存投去一瞥,老人也觉得奇怪,起身拉开了大门,“夔石?金粟?为什么争吵啊?”
门外的两个人一愣,赶忙行礼,“给中堂大人见礼,我二人言语冲突,请列位大人恕罪。”
“好端端的,为什么吵嘴啊?为的是什么?”
“是这样的。”年轻一点的是王文韶,当年的军机章京,后来外放为武昌府知府的朱桂芬的学生,上前一步,口中答说,“回大人的话,本年十月十六日的时候,山西泽州府知府肃大人有奏报到京,正是卑职当值,当时恭亲王对卑职说,今后再有来自泽州府的奏折,都要先经王爷过目之后,方可上呈。”
翁心存立刻一皱眉,恭亲王居然这么糊涂?这样的话如何能够说得?只听身边又有人问道,“那,后来呢?”是载垣在一边突然chā言了。
“后来就不曾见过再有泽州府的奏报了。”王文韶说,“正好,今天又有来自山西的奏陈,卑职想,是不是先派人送到王爷府中……然后再说?”
“没有这样的规矩!”载垣大手一挥,“折子拿来。”
王文韶不敢怠慢,将手中的奏折递了过去,载垣打开来看看,他也实在是蠢笨如猪,翻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脑筋酸胀,双眼发花,随手递给了身边的曾国藩,“涤生老弟,还是你看吧?”
曾国藩展开来看看,脸sè立刻大变!
奏折是肃顺在泽州府所上的,内容一则是向皇上请安;第二是说明今年八月回任之后,在府辖各县走访询问,并安排救助灾民的事宜;在奏折的最后,肃顺很直接的提了一句话,“奴才咸丰八年九月十三日、十月初十日为省内粮米亏空一事两度呈文,终无下落?奴才心中着实不解……,请皇上示下。”
翁心存看他半天没有说话,心中奇怪,拿过折子来看了看,老人也是神sè更迭,为之大大的乱了方寸!虽然暂时不知道肃顺所奏的关于山西省内粮米亏空的文字写得到底是什么,但这两份折子始终没有见到,却是人所共知的。
难道是路上出了岔子?翁心存自我安慰的想着,转念一想,又知道不会是这样:折差往来数省,若真的是被强盗所劫持,或者为人所戕害,沿途各地早有奏报,不可能拖得这么晚,也就是说,一定有人把这两份折子藏起来了!
思及王文韶所说的,奕于十月十六日突然说的那样一番话,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十一月寒冷的季节里,翁心存只觉得额头虚汗直冒,想当面问问奕,偏偏他偶感风寒,卧床不起,最近两天都没有到朝房来了。
柏葰被杀,奕患病,翁心存就是军机首辅,大主意一定要他来拿,看看曾国藩与孙瑞珍一脸惊骇的表情,很显然的,这两个人心中所想,也是难得的和自己一般无二——科场大案未过,又要有的,更大的案子出现了。
这样的事情不能有片刻等待,即使天sè已经转暗,翁心存却知道,今天就是再晚也不叫晚;同样的,明天再早也不算早了,“来人,”唤进军机处的苏拉,吩咐一声,“递牌子,我有大事,要请皇上的起。”
牌子递上去,过了很久的时候,皇帝才命六福来传旨:招众人在谌福堂见驾。
翁心存几个惴惴矜矜的一路前行,到了谌福堂,到了门口,停下脚步向西看看,落日已然西下,面前的谌福堂中点起了烛火,翁心存心中叹息,这一次叫起,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来呢!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听里面皇帝的声音响起,“传吧。”
曾国藩打起门帘,四个人鱼贯而入,在拜垫上碰头请安,“臣等,叩见皇上。”
“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奏报,一定要在今天奏陈?”皇帝是一派不耐烦的神sè,口中问道。
“臣等接到晋省泽州府知府肃顺的奏折,内中有重大关节之事,请皇上龙目御览。”
皇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呈上来。”
六福不在御前,只好由载垣代劳了,捧着奏折交到皇帝手中,他打开来,就着御案上的烛光翻看了几页,奏折并不很长,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翻到最后,皇帝突然‘嗯?’了一声,“九月十三,十月初十,肃顺上过折子吗?了些什么?你们谁还记得此事?”
“回皇上话,臣等并未见到这份奏折。”
“朕……”皇帝一面说着话,眼睛一面亮了起来,精神灌注其中,声音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疲软无力了,“……也不记得有这样一份奏折了。看肃顺折子中所言,山西亏空一事,似乎为害极烈!若是朕看到的话,断然不会没有处置之道……,可是沿途丢失了吗?”
“臣等以为不会!即便出了意外,亦不会连着两次,都是从泽州府而来的折差出意外……”
“那,是不是吴衍等人得到消息,事先派人阻拦?扣下了奏折?”皇帝紧接着问道。
“本来臣等也认为其中未必不能,只是……”翁心存欲言又止的样子告诉皇帝,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臣等刚才听军机章京领班王文韶与同僚钱林争吵不休,说,是六爷下令,今后再有来自山西泽州府的折子,首先要交到他的手中,由他代为呈递。不但如此,本年九月十三日、十月初十的时候,肃顺两份折子到京,都是六爷将其收入怀中,便……再无下文了。”
翁心存硬着头皮,语速飞快的奏答,“这还不算,九月十五日的时候,六爷将军机处登记底册取走,当天归还之后,王文韶发觉,其中少了一页。”
“不可能!”皇帝突然怒斥了一声,“老六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吴衍和肃顺与他并无任何相干,他何必为这两个人公事之间的往来,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这件事一定是弄错了!六福?”他提高了嗓门呼喝道。
“奴才在。”
“你到军机处,传军机章京领班的王文韶和钱林,到谌福堂来,快去!”
很快的,王文韶和钱林各自提着一盏灯笼,跟在六福的身后进到谌福堂,把灯笼放好,两个人轻打马蹄袖,跪倒下去,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下臣,叩见皇上!”
“你们两个人是九月十三日和十月初十日的值日章京领班吗?”
“是,臣等正是。”
“朕有话要问你们,事关一国的亲王,容不得有半点虚妄,若是敢胡乱攀咬,意欲入人之罪,你们想清楚,可有几条命够得朕杀的?”
听他语气不善,钱林、王文韶两个吓得瑟瑟发抖,说话都开始变得结巴了,“下……臣,不敢。”
“九月十三日、十月初十日有山西泽州府的奏折到部,是不是的?”
时间过去了两月之久,钱林也不能全数复记,只能一边回忆着,一边奏答,“是。”
“后来呢?”
“那一天是下臣当值,将折子于底册上登记之后,到了第二天,恭亲王第一个到了朝房,然后取来折子看,再之后,下臣退值回家,就不知道了。后来有一次查阅军机处登记底档,发现其中少了一页,正是登记九月十三日夜来奏折到部的一张,下臣还记得,奏折的事由是,《为山西各府粮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伏乞圣鉴事》。”
“那,十月初十的一份折子呢?”
“那一天也是下臣与王大人同班,夜来登记之后,第二天可巧又是王爷第一个到了朝房,拿过折子之后,王爷对臣说,今后再有来自山西泽州府的奏报,都要由他先过目之后,再恭呈御前。”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皇帝就全然相信了——他只是不明白,奕为什么会这么做?自己要如何处置?
奕和柏葰等人不同,先皇血胤,同胞手足,更且是一国亲王,身为军机处首辅,多年来又担着总署衙门的领班王大臣,一旦临以重课,必然引起举国关注,甚至连在京的各国公使,也一定会派人询问、打听,若是折腾得沸沸扬扬的话,不但于国体不利,更于自己的面子上下不来——连续施以重手,处置宰相级别的大臣,皇帝的面子往哪里放?他只顾着思考,王文韶后面的话,居然半点也没有听进去。
好不容易等王文韶讲完了,皇帝沉yín了半晌,向王、钱两个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等一会儿会有旨意给你们。”
“喳。”王文韶和钱林伏地碰头,跪安而出。
皇帝的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看着两个人出去,立刻让六福‘传西凌阿到谌福堂来。’片刻之后,西凌阿到了御前,“奴才见过主子。”
“你即刻到军机处值房,提王文韶、钱林二员,送至西山锐建营,交统领阿勒精阿,告诉他,好生照顾、看管。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也不得和这两个人说话,明白吗?”
“是,奴才记下了,奴才即刻就去。”
“你重复一遍。”西凌阿把他的话又复述了一次,皇帝点头摆手,示意他也下去了。然后转脸面对下跪的几个人,“西凌阿这个奴才,虽然书读得不多,但对朕,却是一片忠心。这件事只有朕与尔等几个知晓,若是事情尚未底定之前,京、外有旁的人知道了,这十来年的情分,怕也就一笔勾销了垣,特别是你!朕知道,你和肃顺交情深厚,要是你敢和那个奴才沟通信息,……你仔细着!”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皇帝回头看看一边的自鸣钟,已经是晚上的八点三十分了,“你们今天晚上辛苦一点,下去之后即刻拟旨:密谕陕西乡试正主考潘祖荫、翁同龢,让他们回程途中,宣旨山西,将山西巡抚吴衍、藩司晏端书、臬司和端、粮道廉敬即刻解职,押解到京中待堪。”
他迟疑了一下,眼睛在几个人身上扫过,忽然改变了主意,“不,不要密谕,改明发吧。还有,廷寄江苏巡抚黄宗汉,让他立刻带人,封存前任山西巡抚陈士枚府邸,将家产逐一注册登记,致仕犯官即刻押解到京。”
载垣虽然混沌,在军机处多年,也是知道一点朝廷做事的章法的,照一向的惯例,若是有类似这种情况出现,一定简派大员密查。既称密查,自然不能让被查的人知道,可是一二品的大员出京,无论如何是件瞒不住的事,于是便有许多掩护其行踪及任务的方法,一种是声东击西,譬如明发上谕:“着派某某人驰往江苏查案”,这人便是“钦差”的身分,所经之处,接待的礼节极其隆重。这样一路南下,到了济南,忽然不走了,用钦差大臣的关防,咨会山东巡抚,开出一张名单,请即传提到案,迅雷不及掩耳地展开了查案的工作。再有一种是暗渡陈仓,乘某某大员外放到任的机会,密谕赴某处查案。
而这一次,却一改前例,居然改为明发?被查的省分、官员,事先已经全然知晓,还不等潘祖荫和翁同龢到了目的地,只怕吴衍几个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哪里有这样办案的?
他不明白,翁心存、曾国藩几个却是深悟其中道理,吴衍一身罪责纵然难逃公道,但于皇帝来说,这样的几个奴才,是不大放在心上的;对于他来说,奕才是最最难以料理的难题——这也等若是皇帝为奕寻得了最后一线生路,若他是个晓事的,一见邸抄,就要立刻进宫请罪,痛陈往日之非——若是他仍自死心不改,另寻解救之道的话,皇帝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也就勿怪君父临以重课了。
曾国藩暗中叹了口气,皇帝仍自念及与恭亲王兄弟之情,他可千万不要一误再误了啊!
只听皇帝在上面继续说道,“曾国藩?”
“臣在。”
“你是份职管着刑部的军机大臣,下去告诉他们,有些事不可拖过了年,也免得人家看天朝的笑话!”
“……肃顺着升任为山西巡抚,会同潘祖荫、翁同龢二人共同办理差事。另外,”皇帝的眼神逐渐亮了起来,口中迭声说道,“升山东曹州府知府朱光第为山西臬司,两江松江道彭欲麟,任职山西藩司,下去之后,即刻廷寄以上三员,朱光第和彭欲麟两个人也不必进京陛见,先到任上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