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祖培当然也知道奕的事情,大年初一第一天,就到这里来给自己拜年,内中深意也是不用费很多脑筋,就能够猜透,大开中门,把他请到厅中,命下人备上茶水、点心,陪着他说闲白儿,话题不好就朝政问讯,却也怎么躲避不开,“若是五爷几个人在,就好了。”
惇郡王奕誴是在咸丰八年出京的,中英两国战事休止,并签订《北京条约》、《各国战事休止、战俘对待办法》的两项条约之后,除了新开天津、登州、牛庄为商贸口岸,英、法、美各国方面又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中国能够更进一步加大和列国的关系,其中一条,就是希望能够在各国成立大清国的领事场馆。
为了这件事,朝堂翻覆了很久,一部分人认为,西洋不过是倚仗奇技淫巧之术胜人,但只要我天朝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就不怕彼邦船坚炮利——这一次在山东全歼联军部队,就是一个最大的例证——这样的国度,又有什么必要派驻使领官员?
清流的声音甚嚣尘上,皇帝也不好擅专,最后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派遣朝中郡王级的官员一名,带领随从,到欧洲各国走一遭,看一看两国民生、风土种种不同之处,更主要的是,见识一下外国的先进与文明,回来之后,有他的实地考察作为立言之基,这件事方好推行——于是,惇郡王奕誴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带同荣禄、容闳、李鸿章几个,与英国外相格莱斯顿同乘从英国本土驶来的纳尔逊号铁甲战船,一起返回英国。
这一次的差事费时非常长,除了英国之外,还要顺路探访法国、西班牙、葡萄牙等欧洲列国,据从里斯本发回的电报称,奕誴历时一年,已经基本结束了对欧洲列国的访问,于咸丰八年十一月二十日,从里斯本返航,向着祖国扬帆而来了。不过路上还要耗费一些时日而已。
奕叹了口气,老五的脾气他知道,若是在京中的话,一定会为自己进言,但这一次所犯的,真正是情真罪实。事发之后,朝野上下万马齐喑,说起来,也实在是怪不得旁人。
奕想了想,既然周祖培率先打开了这个话题,自己也就正好顺势向他请教一番了,想到这里他端起逐渐放凉的君山茶啜了一口,“芝老,依您之见,此事可还有办法挽回圣心一二吗?”
“只怕很难。”周祖培也不隐晦,“王爷这一次所行,实在是大大的失策了。若是第一天的晚间到园子中去,将奏折呈上,也就罢了。偏偏王爷左右瞻顾,耽误了时辰,终至今日这般近乎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这都是小王一时疏忽……”奕没有再说话,只是以一双眼睛期盼的望着他,希望从他嘴里能够得到一些帮助的话。
周祖培倒没有让他失望,“此事啊,错非是极有力的奥援,在宫中为王爷进言一二,王爷再在皇上面前痛陈己非,才有那么一点挽回败局的可能。”
奕摇摇头,说道,“不瞒芝老,事发之后,小王让内人到宫中,去求皇后,谁知道皇上连皇后的话也给驳了——还有什么人比之皇后的面子更大?说话更有力的吗?”
“王爷这样想就错了。老夫说的,并不是身份尊贵,而是在皇上面前得用的,能够在皇上面前说上话,而且平日里和王爷往来并不频密的,方好置辞。皇后与皇上固然是乾坤大体,但终究碍于祖制,不好过多进辞。你想想,若是皇后说得多了,皇上震怒,不但王爷之事益触君父之怒,甚至还会连累皇后——若是那样的话,王爷如何自处?”
想想也是的,若是为了自己,牵连到皇后,就太让自己羞愧无地了,“那,您以为,何人最为合适呢?”
周祖培心中倒有几个人选。若论及帝眷之隆,无过于军机处一个曾国藩,外省一个肃顺的。前者不提,和奕素来交好,而且彼此是军机处同僚,说话的立场未必能够那么超然;肃顺倒还好,但是也不行。这不是为了肃顺和奕不大相溶是京中公开的秘密,怕是不会答应,而是无有立言之基!肃顺刚刚升任山西巡抚,一国亲王的升迁腾转,哪里由得他来进言?
再有一个就是端华。肃顺家产被抄没之后,家眷、孩子的生活虽然尚可保无忧,但终于还是比之往年那等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日子差得多了,幸好有端华从旁帮衬,把徽善养在自己府中,也正好和弟弟承善作伴。
而端华这种兄友弟恭的做法,也很得皇帝的赏识,肃顺被贬出京之后,端华骎骎大用,除了御前大臣的职衔之外,又给他加了内务府大臣,圆明园守园大臣的职衔,并且让他配印钥,宠信益专。若是能够得到他的奥援,时不时的从旁进言,料想会有一点效果的吧?
听周祖培说完,奕迟疑了半晌,“肃雨亭与我不和,郑王是他的兄长,这,怕是他们兄弟两个,不会愿意为我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吧?”
“事在人为,更且说,肃顺在京中用不到多久就要回晋省去了,到时候,王爷只要多多和郑王亲近……这等言语春风的事情,只要他有一点脑子,也不会断然推拒的。”
周祖培的言外之意是说,奕终究是皇帝的血亲兄弟,所谓疏不间亲,现在固然是身担咎戾,被弃置不用,日后安知不会起复?若是真有那样一天的话,思及郑王兄弟怎么也不肯进一言以解救的话,于这兄弟两个怕也没有什么好处。
奕苦笑着点点头,“若说肃雨亭嘛,总算尚有可取之处,若是说郑、怡二位,只怕芝老一语成谶了!”
周祖培一愣,方才知道,他说的是针对自己刚才讲的‘有一点脑子’的话而说的,苦笑着摇摇头,恭亲王就是这年轻、不沉稳的毛病,容易惹出祸事来,今日一看,似乎还是没有从这一次的事情中吸取教训呢!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有客人登门拜年,是周祖培在上书房的同僚,名叫徐桐。徐桐是道光三十年的进士,与崇实一科,而且两个人私交不错,只是宦海浮沉,机遇不同。崇实任职四川龙茂道,已经有五年光景,可称是咸丰朝新锐之中,仅次于翁同龢的大红人;而徐桐,却只不过是个翰林院侍讲学士,一直到上一年八月间,才第一次乡试的副主考,是在广西省。
他也是旗人,不过是汉军旗下,每个月有俸禄,但任职翰林院这样的清水衙门,戋戋鹤俸,根本不够花用的,一直到上一年衡文桂省,学生贽敬,省内程仪,这些都是朝廷正用的俸享银子,可以心安理得的放进口袋中的——数年来的欠债一笔勾销,还很有一部分盈余。这一次过年到周祖培府上来,是来给老师、师母拜年的。
奕看他有客人,起身要走,给周祖培拦住了,“来得正好,豫如也是有趣有才的,陪王爷说话,散散心。”同时吩咐门上,“请徐老爷进来。”
学生拜老师,是不能走正门的(也有例外,例如曾国藩类的学生,去拜翁心存类的老师,因为都已经是朝中一品大员,就要从正门进,正门出,谓之硬进硬出。不过这种情况很少),从偏门入内,又下人领着进到厅中,徐桐一愣,没想到奕也在,赶忙行礼,“给王爷请安!”
清循例唐宋,亲王礼绝百僚,后来简化了一点,却仍是要磕头。奕也不推搪,受了他一礼,然后把他扶了起来,“荫轩(徐桐字豫如,号荫轩),多日不见,你也清减了。这一次桂省之行,很辛苦吧?”
“多承王爷垂问,职下一点也不苦。”和奕寒暄了几句,又给周祖培碰头请安,命下人奉上四色礼物,他此来本来还想给师母拜年,不过现在奕在坐,这件事暂时押后了。
宾主几个人重新落座,再一次有丫鬟捧上茶水点心,周祖培给徐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陪着王爷说话,自己命下人准备午饭、酒菜,要留两个人在府里用饭。
刚刚把下人打发出去,门上来报,“老爷,有客人到了。”
“是谁啊?”
“不知道呢!来人没说名字。”门上把德馨的话重复了一遍,周祖培斥道,“你怎么这么糊里糊涂的?连客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呢!来人不说,小的看今天是元旦,也不好多问,哦,他还带着孩子来的呢!”
带着孩子?周祖培楞了一下,“可有女眷?”
“这倒没有。”
“让他们进来吧。”
载滢给德馨领着,一路蹦蹦跳跳,像一只快乐的地老鼠,离得还远,就高声呼喝,“师傅,师傅!”
周祖培觉得声音听起来无比熟悉,回头一看,大大的吃了一惊,“二阿哥?”
载滢到了廊下,嬉笑着躬身行礼,“师傅,学生给您和师母拜年来了!”
“哎呦!”周祖培快步跑下台阶,将他小小的身子拢在怀中,“可冷吗?小主子,您怎么……到老臣府上来了?”
“不冷的,不冷的。”载滢笑着说道,忽然手一扬,想起来什么似的,“周师傅,有旨意!”
“哦。”周祖培赶忙从地上爬起身子,“二阿哥,容老臣到厅中摆下香案,恭聆圣训。”
“不要的,皇阿玛说了,不用周师傅跪听。”
“是。”皇帝有口谕,周祖培不敢违逆,恭恭敬敬的站好,听载滢用一条清亮稚嫩的童音宣读圣谕,“皇上说,朕以仁孝治国,天地五伦,师恩深重。及于朕躬,亦从不敢有片刻或忘。即以咸丰九年起,派列位阿哥,代朕到府上,为师傅聊致新年祝福。着各位师傅毋庸多礼,钦此!”
“臣,周祖培,领旨,谢恩。”
皇帝的口谕,一个字也错不得,载滢背诵完上谕,笑着伸出小手去,学着大人的样子拱了拱,“周师傅,皇阿玛的旨意,您可不要违背哦?”
周祖培苦笑点头,“老臣不敢。”拉着孩子的手,一路向厅上行去,一边走,一边弯腰和他说话。
“六叔?”眼见到了厅口,载滢人小眼尖,一眼看见奕含笑站在门口,孩子欢呼一声,挣开周祖培,快步跑了过去,到了阶上方始站住身子,“六叔?侄儿给六叔请安!六叔,您怎么也不到上书房来了?侄儿都想您了。问堂兄,他也不说。”
奕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担着的上书房总稽查的差事,为了这一次的变故,也给皇帝毫不留情的免了,微笑着扶起孩子,看他跑得一头的热汗,给他擦了擦,“这大冷的天,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了?身边的下人呢?”
“在后面。”就在这一会儿的时候,周祖培和德馨几个也到了,载滢回头说道,“周师傅,阿玛说了,还要给师母拜年呢!”
“哦,哦。‘周祖培答应着,和奕告罪一声,由二阿哥身边的两个小太监陪着,向内院走去——内中的女眷居住的地方,德馨自然不能跟从,在厅中陪着奕几个人说话。
过了片刻,周祖培一个人回来了,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王爷,久等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这么高兴?”
“二阿哥真正是天资聪颖,到内院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就装满了一口袋的红包利是!”周祖培真诚的笑着,口中说道,“山荆身边没有孙儿,看见这样一个孩子,欢喜得什么似的,若不是知道是皇子,只怕今天晚上就要留在府中过夜了。”
奕想象着一大家子的女眷中,多出一个聪慧漂亮的小娃娃,亦自失笑。
周祖培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过碍着徐桐和德馨在场,不好开口,暗中给徐桐使了个眼色,后者识窍的起身,向两个人告辞,周祖培也不挽留,向外送了几步,命人开中门,转身回去了。
这一边,奕摆摆手,示意德馨暂时退下,等二阿哥回来了,再传他上来,德馨自然不敢反抗,乖乖的退了出去。
看厅中没有旁的人,周祖培笑着说道,“王爷,天赐良机啊!”
“怎么说?”
一直到了下午的未申之交,载滢才回到圆明园,皇帝当然已经返驾回万方安和了,二阿哥到了殿阁门口,报名而入,皇帝正等得不耐烦,虽然面上不说,但自己的骨血,平生又是第一次出宫‘办差’,做父亲的,又岂能不担心?
听说他回来了,立刻传见,“儿子叩见皇阿玛。”
“你是几时出宫去的?”
“回阿玛话,儿子是早上巳时整出宫的。”
“现在呢?”皇帝一指外面的天色,“你看看,天都快黑了!就是不提你身为皇子,出外游逛一整天的时间,给人家知道了,耻笑天家血脉,没有教养,只说你额娘、母后在宫中为你担惊受怕,……你个不孝的东西!”
载滢吓坏了,乖乖的跪在那里,心中又恐慌,又委屈,孩子在上书房学习良久,懂得规矩,不敢大声分辨,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儿子……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请皇阿玛恕罪。”
看孩子吓得哭了起来,皇帝心中一软,放缓了语气问道,“差事办得怎么样了?都去到哪一位师傅的府上了?”
载滢把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在周祖培府上耽搁的时间并不很长,因为还要到倭仁和翁心存府上去,孩子也顾不得吃午饭,早早的就要告辞,奕似乎是怕孩子路上出什么危险,主动提出,要带着他一起办差。
于是,叔侄主仆几个到了倭仁府上,到了翁心存府上,若是只有载滢一个人也就罢了,传旨、拜年、请安、拿上红包利是,转身走人,用不到很长时间,但有奕作陪,便不得自由了。
听载滢大约的把经过说了一遍,皇帝苦笑点头:老六的盘算瞒不过自己,定然是想借孩子的口,为他做一番不明言的求恳心声了!想通了这一节,皇帝心中叹息着摆摆手,“先到你额娘和母后房里去吧,她们都等你等得极了。”
“阿玛?”
“去吧,去吧。”打发儿子出去,皇帝有点发呆的坐在那里,奕诚然是有过,但自己的处置是不是也太过决绝了一点呢?年终封衙之前,百官随班祝暇,这样的时刻,自己也把奕的名字勾掉,不让他和自己见面,就是不说兄弟之情,只论君臣之谊……
思忖了片刻,左右没有办法,他也懒得多想,吩咐一声,“着瑰嫔今晚在谌福堂伺候。”随手拿起一本折子,翻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