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谌福堂退出来,阎敬铭只觉得胸口一阵一阵发堵,似乎有一股不平之气横亘在那里一样,几乎要怒吼出声,方始痛快!
站在殿阁之下,回头看看,阳光明媚中,堂上阴影处有小太监在来回奔走,对于呆站在这里的自己理也不理,阎敬铭一只小眼睛逐渐湿润,他真想再一次迈步进去,向皇上一吐心声,想来这也一定是皇上期盼着的吧?
正在犹豫间,忽然听身后有人说话,“丹初兄?何思之深耶?”
阎敬铭回头看去,脸上扯起了一丝笑容,“啊,是博川老啊?怎么,皇上召见?”
来人是文祥。咸丰五年的时候,他为了一句话的疏漏,再加以肃顺从旁簸弄,意图整掉他军机大臣的位置,安插怡王入内,文祥自觉不能安于位,为了躲避后续而来的逼迫,自己先一步上折子,请辞了军机大臣的差事,只是在总署衙门挂了个闲职。这一次军机处增补,皇帝居然又一次将他想了起来,让他以旗人之身,入值军机处。今天来,是御前谢恩的。
阎敬铭和文祥不很熟,不过同朝为官,彼此认识而已,想到日后共同入值军机处,倒是应该在此机会亲近一番,“恭喜博老,不及数载之后,重入军机处,自世宗十年,军机处初设以来,博老还是第一份呢!”
“哪里。”数载清闲,文祥不同于当年的贾祯、如今的阎敬铭等人,他是真的不愿再淌进这一汪浑水中来了,虽然有君命难违的话,但他今天递牌子请见,却是一定要认真的辞一辞的!
听阎敬铭说话,老人苦笑了一下,“丹初兄莫要取笑了。哦,不能和老兄多聊,我得进去了,日后再见。”
和文祥拱手告辞,阎敬铭思忖了片刻,举步直奔二宫门口的军机处值房,正好,载垣几个人正站在门口闲谈说话,已经过了立春的时令,圆明园中桃杏吐蕊,柳丝舒展,正是‘君须记’的‘柳绿’时光,军机处固然是公务繁忙,政令所出之地,但闲暇无事的时候也有很多,趁着着大好春光,众人不好在屋中枯坐,由载垣倡议,命听差将座位搬了出来。
御驾不在禁中,规矩也便不是那么严谨,各自的听差上前来,给各自的老爷准备上香茗、茶点,一边说话,一边品着香茗,倒也自得其乐。载垣年纪虽大,眼睛却很尖,一眼瞅见,大声招呼,“阎老兄?阎老兄?到这边来!”
阎敬铭此来本就是有事,听见他喊,移步过来,“给王爷请安。”
“免了,免了!今后同殿为臣,这些俗礼儿,趁早免了。”载垣笑着说道,“我和我那五叔是一个脾气,不好读书,只喜欢清谈,今后,若是有什么前朝典章故事,老兄可不要藏拙啊!说来大家一起听听?”
他说话语无伦次,阎敬铭素有所知,没有接他的话题,苦笑着拱拱手,“列位大人都在呢?”
“哦,还有一件事。”载垣又说,“我这个人,没读过什么书,若是有念白字的地方,或者说错了话的地方,日后还请阎老兄不要见怪啊。”
“卑职不敢。”阎敬铭客气了几句,看看没有什么人注意,给曾国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屋中说话。
曾国藩不知道怎么回事,跟了进来,“丹初兄,可是有所见教?”
“不敢。”阎敬铭长话短说的道,“今晚,涤生兄可在府中?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容阎某过府拜望?”
曾国藩立刻知道,阎敬铭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自己造膝密谈,当下不以为忤的一笑,“既然如此,国藩扫榻以待。”
阎敬铭要言不烦的拱拱手,“那就多多叨扰了。”说完出来,以部中尚有公务料理为由,向载垣几个拱拱手,转身去了。
一天无话,到了晚上,阎敬铭连家业不回,只是让下人回府告诉太太,今天晚上到同僚府上做客,自己坐轿到了曾国藩的府上,曾国藩不想他会这么早来,只好又让下人去买了几分酒菜,请他同桌用餐。
阎敬铭也不推辞,据案而坐,却并不急着用菜,而是重重的叹了口气,“涤生兄,今天阎某情绪激荡,种种非礼之处,实难言说,还请老兄看在我二人当年同是户部差员的分上,多多原谅啊。”
曾国藩知道,像阎敬铭这样同是修习理学的,讲究的就是荣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今看他脸色通红,情绪激荡,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只是,今天早上见到他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面君之后,就成了这样一幅容貌了?他也不催他,只是很悲悯的望着他,等着他自己开口。
“读书卅载,如今方知道,君恩难负!”阎敬铭长叹一声,把今天御前奏答的话说了一遍,随即说道,“涤生兄,我不是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只是为一己之私,置君父圣怀忧虑于不顾……?”
曾国藩完全明了其中缘由,平淡的笑了一下,“此事,也怪不得丹初兄。”停顿了一下,他才说道,“品评君父,便是暗室交心,原也不能出于臣下之口。只是,这件事在曾某看来,皇上还是失之操切了。”
“哦?”阎敬铭矍然张目,“涤生兄这话怎么说?”
曾国藩不答反问,“以老兄看来,皇上践祚十年来,如何?”
“自然是圣明之主。”阎敬铭脱口而出,“这可不是阎某逢迎君父之喜,实在是天下臣民所共见的。”
“就是喽!”曾国藩用力一拍手,大声说道,“我和老兄询谋佥同,当今皇上,真正是命世令主,不是曾某臧否先朝,便是我朝的圣祖皇帝,怕也要瞠乎其后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只是啊,皇上终究还是年轻,一颗火炭般的心思,总是想着一朝之内,肃清千载而下的弊政,嘿!难啊!”
阎敬铭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此所以才要我等从旁匡扶啊。”他说,“助皇上成千秋令名,我等成就名臣颜色,难道不是古君子之道吗?”
“自然是的。只不过,这样的事情,总是要循序渐进,便如同此次吧。”曾国藩把话题拉了回来,“如今看来,江宁铁路大工,比之天津所建,道路更短,花费更少,此所以让皇上觉得恼火,以为其中必有文章,更意欲借此事掀起一番风波。但丹初兄,你可曾想过?此事如今并无半分实据,如何就知道,桂燕山等一定在其中有动过手脚了呢?”
“便是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话,也不会多出这么多来吧?这已经超出一倍都多了。”
“彼此情势不同,地域不同,往来花费不同,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看着曾国藩瘦削的脸庞,阎敬铭心中一动,曾国藩不会是受了桂良什么好处了吧?要是这样的话,自己的这番话传到桂燕山耳朵中去,如何了局?想到这里,只觉得今天晚上的过府深谈,是个大错而特错的主意了!
曾国藩辩人识色的功夫高人一筹,笑着摇摇头,“桂燕山每年倒是都有冰炭二敬赍送到府,不过这也只是君子之交,并无其他的。”
阎敬铭‘哦、哦、’了几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曾国藩又说道,“便是老兄以公务所见,无有半点凭证,难道就要迎头参劾一省封疆吗?”
“那,若是涤生兄说来,皇上这番整肃官场邪氛的圣意,就不能推行下去了?”
“话不是这样说,不过事情总要一点一点做。”曾国藩说道,“便如同这一次的事情吧,没有凭据,万万不能动手,蝮蛇反噬的道理,还要我为丹初兄讲说吗?”
“曾兄如此大才,不如明日上折子陈明皇上?”
“不妥,不妥。”他说,“此事重在机密,再有第三个人知晓,于大局不利,自然的,也就更加不能落于笔端了。”曾国藩苦笑着,心里想,朝中重臣之中,这番话也只有和阎敬铭言讲几句了,换了是第二个人,便是一个字,也不能吐露啊!
一番折冲之后,两个人都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草草用罢酒菜,阎敬铭请主人赏饭,随即告辞回家。
数日以来,曾国藩的话一直在心中盘踞不去,阎敬铭也很知道,他的话自有道理在其中,只是看皇帝神情不愉,偶尔眼神接触,也飞快的闪开,倒像是自己有什么心虚似的。
这种情绪煎熬之下,阎敬铭本来就丑怪的脸上,更是带上了一层灰翳之色,看上去更难看了。好在旁人知道他很少和人做言语交流的性子,也不以为怪。
又过了一天,阎敬铭终于按捺不住了,找了个由头,到了谌福堂殿外,正好六福出来,他迎了过去,“陆公公,主子今天还有几起?”
“刚才打发郑王爷出去,这回没有旁人递牌子进来。”
“那,烦请公公通传一声,就说阎敬铭有事请起。”
很快的,六福去而复还,领着阎敬铭到了殿里的暖阁中,皇帝正盘膝坐在炕上,低头看折子,“臣,阎敬铭,叩见皇上。”
“起来吧。这时候递牌子进来,可是有什么事?”
“臣……”阎敬铭干干的咽了口吐沫,口中答说,“臣侍君不诚,请皇上恕罪。”
“哦?这话朕不明白。”皇帝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怎么,入值不到旬日,就有什么不敬之行了吗?”
“是。臣未能以赤诚之心上待君父,暗夜梦回,每每羞愧无地。”阎敬铭碰了个头,把多日以来的心中所思所想的话,以及同曾国藩商议之下的成议全数讲了一遍,不过隐去了曾国藩的内容,只说是自己思忖之下的结果。
最后他说,“臣以为,皇上天纵圣明,铁路大工更加是利国利民的千秋壮举,若是其中真有为人侵鱼、贪墨之行的话,不但辜负天下臣民,更是将皇上一番爱民利国的圣意,全数落到了空处。于这样的佥壬之徒,一旦查有实据,即当立刻捕拿进京,以儆效尤!”
皇帝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你以这样一番忠诚之心上侍朕躬,朕自然没有不包容的。”他说,“你方才所说的,朕这几天来也有考量,诚然,一省封疆,朝廷脸面,都不是只有一点点账面上的数字,就能够断然处置的——总要有让天下人说不出旁的话来的证据,证实该员情真罪实才是的哩!”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这件事,也不必急,左右也跑不掉!不过是再等上一段时间罢了。”
阎敬铭心领神会,“臣明白了。”停了一下,他又问道,“皇上,犯员在朝中多年,更加是宗室亲贵……?”
皇帝冷笑几声,断然说道,“若是没有证据嘛,自然是君臣和睦,若是有了证据,朕不管追查到哪一个人的头上,也都断然不能轻饶!”说着话,他低头看看跪着的阎敬铭,“此事关系重大,你行事之间要多多谨慎,须知你一身荣辱事小,令到朕清名有玷,便是你的身家性命,也断然难保!这其中轻重,你要多多小心。”
“是。臣都记下了。定当认真料理,以求上疏廑忧。”
虽然皇帝选择了阎敬铭入值军机,但不代表他对军机处这种愈演愈烈的门户之见无所察觉,正好相反,他于这等事厌烦得透了!只是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阎敬铭独对之后的一天,公事料理妥当,皇帝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摆手让众人跪安,反而唠家常一般的说道,“翁心存?朕昨天检查大阿哥和二阿哥的功课,文字通顺、语句清晰,你身为上书房总师傅,身在其间,出力匪浅啊!”
“臣不敢。臣任职上书房,启沃圣心,本是臣份内职责。这也是两位阿哥天资聪颖,举一反三,非是臣下之功。”
“若说载滢这个孩子啊,还算得上精明;载澧嘛……”皇帝笑了一下,“倒是更像他五叔多一点。教训他学习,很吃力吧?”
翁心存难得的笑了一下,“大阿哥偶尔顽皮,也是孩童天性。”
“军机处记档。”皇帝说道,“赏上书房总师傅翁心存、倭仁、上书房师傅徐桐、瑞常上年高丽国进奉细白夏布各两匹。”
翁心存诚惶诚恐的跪倒谢恩,“臣叩谢皇上。”
“读书之乐,最在于循序渐进,逐次引导,让孩子们能够自己寻得到书中的乐趣。”皇帝向下看看,口中说道,“便如同你们几个人吧,从小不论在家抑或出外负笈求学,其中种种苦寒艰难之处,朕虽然从未经历过,却也能够想见一斑。”
“数十年的圣贤之书读下来,旁的不提,圣人所言的小人、君子之道自当深悟了吧?小人党而不群,君子群而不党。”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逐渐转冷,速度放缓下来,“这样的话,难道还用的到朕给尔等解说吗?”
“朕践祚之初,就曾经晓谕过祈隽藻等,军机处是朝中第一枢庭,政令所出之地,入值其间,总要和衷共济、匡扶朕躬。不必将那种畛域之分看得那么重要。今天朕再说一遍,多以坦荡之心上侍君父,对待同僚,不要弄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嗯?”
孙瑞珍汗透重衣,往日的言辞便给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张口结舌了半天,终于化作喟然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