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翁同书出了书房走远,翁心存才继续和曾国藩说话,“皇上的意思是,要借此机会,整肃朝臣了吗?”
话问得很笼统,曾国藩的回答却并没有半点含糊,“正是如此!当年鹤舫公去职幽居,我去看他,穆相说,皇上登基年来,只是将前朝旧臣去职而止,并未更行临以重课,总算是仁厚心肠了。”话题一转,提到了今日之事,“此次事发,想让皇上就此及身而止,怕是不可行了,倒不如顺应帝意,彻底的整肃一番,老师以为呢?”
翁心存真的是做官做得久了,越来越胆小,“那,我当如何呢?”
于是,曾国藩掰着手指头为他一一点算,“载垣不过以旗人领班,即便是闹出再大的风波,也是碍不到他的头上的;文祥掌理总署衙门,阎丹初奉旨管着户部,这两个人都是新晋之资,料想也不会受到什么冲击;余下的,就是老师您、学生、还有孙英和了。”
“学生想,此事一出,不等旁人,孙英和便会第一个上表奏劾,与其等他第一个,不如交由学生,左右皇上有意借此生事,……”
翁心存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疑惑的口吻问道,“若是说,常熟翁氏占尽一县士绅大半,这话还算有点道理,皇上疑我,也是应有之义。只是,讷亲所指者为何人呢?”
“这,学生也暂时摸不到头脑。”曾国藩说,“皇上登基以来,满汉并用,然究竟是我汉族官员在朝中更有地位,若说朝中有讷亲、鄂尔泰之流的宗室亲贵,能掣肘朝局,学生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有这样一个人。”
“哦,你接着说,接着说。”
“如今之势,只有行以退为进之法,皇上看在老师年纪老迈,更是多年来于朝政有大功勋的份上,将奏折留中不发,是为最美;同时请老师修书与叔平、崇白水等人,上章求恳,一来为朝局稳妥计,二来为旧情萦心,皇上也不会断然处置的。”
翁心存低头默然良久,方始抬头,“既然如此,一客不烦二主,就劳涤生拟个稿子吧。”说罢对外呼喝,“来人,把大少爷请过来。”
父子师弟几个在书房中商谈良久,拟了两份奏稿,一份是曾国藩个人所上,参劾翁心存‘治家不严,纵奴为害乡里’的;还有一份也是曾国藩代笔,但是却是翁心存所上,请求以年过花甲为由,请旨告老还乡的奏稿。其中引《汉书?薛光德传》说,‘七十悬车,古之同义’——七十岁退休,户悬车,不预政事,又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认为自己年近七旬,不应恋栈。
把文字认真的参详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违碍之处了,当下交人呈上。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军机处照常入值,昨天皇帝出院子踏青,与民同乐,却闹出了这样大的一场风波,翁府的几个奴才给押到刑部,详加勘问,一早上起来,曾国藩先奏陈其事,“刑部奏陈,翁府家奴翁德海,翁得善几人,本是为本府老大人安危计,按常例,行以警戒之法,并无仗势欺人,残害百姓之情。”
“然彼等人惊驾于前,咆哮君父于后,刑部所拟,为斩立决之罪。”
皇帝高坐在御案之后,面无表情的听着,一直到曾国藩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心中有些无奈:翁德海几个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何来惊驾之罪?不过他惩办这几个人,并不是要就事论事,而是要借此打击朝中这种越来越颓废的风气!故而明知道这几个人罪不至死,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考虑良久,方始说道,“准了,就照刑部所拟的罪责行刑吧。”
“是。”
皇帝伸出手去,拿起了翁心存所上的请求归老的奏折,目光向下,“翁心存?”
“臣在。”
“你是受先皇和朕两朝恩遇的老臣子,更且是士林楷模,怎么……这么受不得委屈吗?朕训斥你几句,你就心怀怨怼,要离朕而去了?”
翁心存赶忙碰头,“臣惶恐。臣多年以来,受先皇,皇上荣宠恩重,更得蒙皇上多次天语教诲,寸心之间,小有骄矜,自以为论及臣心,并无半点恃功而骄之意,于府中下人,更加是料理有方。却不料昨日方知,家中刁奴,有此大不义之行!思及皇上昨日之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臣自感愧对君父,以致惶悚无地,不敢以此无能庸碌之才,侍奉君父,更加不敢以颜面扫地之资,立身朝堂。”
“君子知耻而后勇。你能够见识及此,今后详加料理改过,也算是逆事顺办。至于你折子中说的,虽然老子有‘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的话,但那是指一般的臣子,如你这般的白头宰相,正可谓彰显我天朝气度,对不对?再说,你说七十悬车,为必然之事,那八十仗庙呢?又怎么说?”
翁心存心中暗喜,皇帝这样说话,可见于自己并未有什么成见,能够落得这样的结果,可称是最好。“皇上,老臣虚度七十一春,去日无多,近年来,每每梦回故乡,请皇上俯准所请,容臣回归林下,泉石徜徉吧?”
“这话不对。”皇帝辩才无碍,反驳道,“若是都像你这般,以泉石徜徉、高蹈才能适意的话,那诸葛武侯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该怎么说?”
接下来皇帝又动之以情,说日日朝堂相处,一旦远离,就是朋友也有所不忍,不说先皇和自己相待之厚,即便提及这近十年来中的种种眷顾,也不应言去。他如果真心要走,亦当为皇帝想一想,舍不得和他分离的这番情谊呢!
翁心存泪水哽咽,勉强擦擦泪水,心中觉得差不多了,若是再三恳请的话,一个弄不好,真的惹恼了皇帝,事情就不好收拾了。不过昨天在书房中,他和曾国藩商议过,若是能够达到这样的地步,接下来就是自请削权了!“皇上圣心慰婉,臣又怎么能弃君父而去?只是,臣多年来蒙皇上不次捡拔,委派重任,臣深感精力难及,还请皇上酌次免除,另选贤能充任其间吧。”
“这件事啊,容朕想一想。”皇帝思考着说道,“不过,旁的差事也就罢了,只有一个上书房总师傅的事情,还是要你多多担待吧。孩子们也熟悉你了,换了旁的人,怕他们不听话。”
“是,臣一定尽心竭力,启沃圣学。”
“嗯,还有,你终究是年纪老迈,精力不济,朕想,也不必天天入值,宋朝文彦博十日一上朝,有前例不妨援引。就照此办理吧。”
翁心存心中一凉,终于觉察出,是自己刚才说得太多了!这会儿不容他说旁的,恭恭敬敬的碰头谢恩。
军机处退下去拟旨,皇帝冷笑几声,忽然一指御案,“六福?”
“奴才在。”
“把朕这碗茶,拿去给翁心存吃,不必谢恩。”
说是茶,实际上是参汤,六福答应着,双手捧着康熙窑的五彩蓝碗,小心翼翼的向殿外走去。
过了片刻,六福转了回来,皇帝又吩咐,“传旨,派御前侍卫一名,护送大学士翁心存回赐邸。”
六福少不得又再跑一趟,到了二宫门外的军机处直庐,翁心存正在啜饮御赐的参汤,脸色比之在慎德堂中要好看一些,等六福传过旨,望着慎德堂碰头谢恩。接下来,找西凌阿,让他派人护送翁心存出园子而去。
这一边,军机章京王文韶拟好了上谕,递到御前,等发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给皇帝大为删改了一番,只好另行誊录,再行递上。
除了上谕之外,另外还有两份东西,一份是曾国藩所上的,奏劾翁心存的奏稿,另外一份则是一页素笺,白纸红字,一看就知道是皇帝的御笔。
曾国藩的奏折是昨天临近圆明园下钥的时候,同翁心存的奏折一起递进去的,内容大约是说:‘大学士翁心存历事两朝,遭逢极盛,然晚节当备,责备恒多……’在把咸丰九年三月十三日之事赘述一遍之后,曾国藩写道,‘窃闻舆论动云:翁氏一族,占常熟半数士绅。翁氏登士版者,有翁同书、翁同爵、翁同龢等十九人,汤氏与翁氏世婚,仕宦者有汤修、汤金钊、汤蒙槐者十二人。’
‘二族本为江苏巨族,其得官或自科目荐举,或起袭荫议叙,日增月益,今未能遽议裁汰,唯稍抑其迁除之路,使之戒满引嫌,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请自尽三年内,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转。’
这份折子看得皇帝无比好笑:人言曾国藩忠厚有余,灵动不足,看这篇折子上所言及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践祚十年,臣下的举动、文字、言辞,认真想想,莫不通晓。便以这份奏折而言,也一定是这师弟两个苦思良久之后的手笔。还三年之内?这岂不是摆明了,为日后翁同龢的调转打下一步基础吗?
不过身为一国的天子,有时候就是明知道臣下在和自己耍心眼儿,也要装作不知道!登基十年,皇帝却觉得心境已经苍老了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