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桂良到京,一路上心神不宁、魂梦难安,又盼着奕在皇上面前说上话,免了自己的死罪,能够有贬谪的恩旨到来,另外一方面又怕天使赍来的是赐死的上谕。那种度日如年的滋味,着实是难过到了极点,从江宁到京中短短数日之内,苍老了足有二十岁。返京的路上听说,皇上要在圆明园西苑亲鞫自己,这让桂良看到了一线生机:或者皇上有意借此机会,让自己一呈忠悃呢?这是不是天意转暖的征兆?
心中胡乱想着,进到城中,先押到刑部牢中,等候旨意,再行宣召。他在京城有三处府邸,早已经给宗人府、户部、刑部、九城兵马司各衙门共同派员封门查抄,家中的老幼、仆从也尽数关到宗人府高墙内,等待案子彻底了结之后,再奏请御裁,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刑部这一边,曾国藩入值的时候,见到了已经朱批之后的奏片,简派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固山贝子绵盛办理亲鞫预备事宜。因为他在西苑宿卫,就近办理,一切方便。
绵盛虽然是皇帝的叔父辈,但年纪很轻,从未办过这样的差事,所以老早就派人过来了,说是‘军机处曾大人来了,请梢个信,盛贝子要来拜访。’曾国藩当然知道他要谈什么,军机处不是晤谈之地,便派苏拉去回,叫起之后,约请到朝房说话。
在镜殿见过皇帝之后,曾国藩直接到了朝房,绵盛已经等了一会儿了,两个人虽然同殿为臣,但彼此很不熟悉,彼此寒暄了几句,他才知道,绵盛是圆明园护军营统领。
他年纪甚轻,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和今上有一番同窗情谊,不过他为人不好读书,练有一身的好功夫,在营中深孚众望,皇帝也是知道的,后来捡拔他做了护军营的领班大臣,更点了他领侍卫内大臣的职衔。
“接到通知,我也问了好多人,都说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差事,只有请教大人了。”绵盛是不尚虚言的性子,寒暄过后,谈入正题,他说,“您是前辈,更是老大人,尽管吩咐下来,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言重,言重。”曾国藩说,“不过,贝子爷,如今头一件事,就是请旨。定在哪一天,什么时候亲审。”
“是,回去我就当面去请旨。”
“能够面奏自然是好。还有一件很要紧的是,应该派哪些人侍班,也需要面奏明白。”
“是的,老大人说得极是。”绵盛问道,“皇上如果问我,改派哪些人,我该怎么说呢?”
“刑部自然是要到的,工部也不能不到。此外,我看内务府的人也得站班伺候。”
“桂大人本旗的王爷和都统呢?”
这就是谈到世铎了,“正红旗的都统,似乎应该到,不过也只是汉军都统,礼王嘛,正在病中,我看,贝子爷就不必提了。”
“好。”绵盛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他问,“档案是由老大人那里预备?”
“当然。”
“听说还要用刑?刑具是不是也要归刑部预备?”
“不!这些刑具怎么能拿到宫里?”
“那如果要用刑怎么办?”
“棍子不就是刑具了吗?”
“啊,啊!我明白了。”
镜殿之中,皇帝正在听阎敬铭伏地奏陈这一次江宁办差的详细经过,当他把从曹德政处听来的,并且在桂良口中得到印证的,关于四年之内,三度更换大工中所雇请的民夫事宜,只是为了侵占民夫工钱的事情说过一遍,皇帝说道,“朕明白了。每年更换一批新人,自然的,也就无虞旧人再为挣讨工钱银子的事情再有出现了。是不是这样?”
“是。臣问过桂良,他说,此等做法,只是为担心民夫承建大工,伤农费时,与其荒芜一省一地的田土民情,倒不如分省雇请,这样一来的话,则损耗,也可以减至最低。”
“真难为他了,”皇帝说,“可惜了的这份脑子,要是用到正途上多好?你接着说,他还说什么了?”
“是。臣问他,江宁铁路之事,自咸丰四年至七年,前后四年有余,而百姓民夫日中所得,不过五六分银钱的例钱,但上复朝廷报销的,却是以每人每日三分三钱左右,中间差额有二分七八钱之多,即便有食水用度,也是决计花用不到这么多的。他说,若是只有食水,诚然用不到这许多,但四年之中,民夫偶有疾患,诊疗款项,也是要从工钱银子中扣下来的……”
“行了。你不必说了。”皇帝突然站了起来,负着双手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心中恼怒到了极致!民夫病患所花的银钱,也是在朝廷拨给到省内的款项之中的,如今桂良居然另外立了这样一个名目,欺君罔上已经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
阎敬铭和朱学勤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半点,感受着咫尺天威,心中惊惧,生恐出了一点声音,招至重谴,“黄宗汉、灵桂、椿寿等人,在其中,又各自是什么样人?”
“臣以为,灵桂、椿寿等人,心中终究还有几分天良,看他二人一个挂冠而去,一个自呈罪衍,臣以为,总要给他们留一分体面的。”
“体面?他们心中要是还懂得什么叫体面的话,也就不会在四年之内,上下其手的大贪特贪,视朕有如无物,……”皇帝猛的转过身来,看着他们,“阎敬铭,这数年之内,你任职户部,旁的人不知道,你一定清楚,从咸丰四年起,天下臣工每每奏请为朕祝祷万寿节庆,有哪一次朕不是因为朝廷用度吃紧,要将银子花到正用的地方,而婉拒所请的?你……你们都是两榜进士,正途出身,典章熟稔,你说说,天下的皇帝,有做到朕这个份儿上的吗?”
阎敬铭呜咽有声,向前爬了几步,大声奏答,“皇上屈己从人,天下臣民百姓所共见。尽皆以为,实在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之主!”
“只是朕一个人圣明有什么用?百姓见到的,都是桂良、黄宗汉这样的昏官,贪官!无知乡愚懂得什么?只会以为是朝廷有意坑害他们,这份恼怒怨怼,最后也只会转嫁到朕的头上!只凭这一点,桂良、灵桂、黄宗汉等就绝对不能恕过!”
“臣以为,此事天下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桂良之流身犯律法,天理、国法、人情俱无可恕,皇上就不必为此忧劳了。”
皇帝点点头,又说,“朕决定亲鞫桂良,你可知道?”
“臣回京复旨的途中,已经见到邸抄,略知一二。”
“你这一次的差事做得不错,户部、工部随员身在其中,也有一份功劳在内,朕给你们各自赏假三天,下去之后,休整几天,然后各自入值——阎敬铭,把这一次随同你到江宁办差的随员之中有功之人的名单报上来,朕看一下。日后,另有恩旨与你们。”
“臣等奉旨办差,为君父分忧,不敢贪天之赏。”
皇帝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烦躁的摆摆手,“下去吧,都下去吧。”
曾国藩是入夜着便衣到了恭亲王府的,黄昏退值的时候,王府的长史顺福派人来对他说,有私事请大人过府,于是曾国藩知道,一定是为了桂良的事情,所以回府用过晚饭,径直登车而行,到了翔凤胡同的恭亲王府中。
这一边也早有了准备,顺福预先派了护卫在大街两头守候,一见有个挂着‘曾’字灯笼的车到,立即上前招呼御者,直接从西角门入内,在后园下车,顺福和王府中的一个管家已经等在那里了。
“曾大人,实在不敢当,公务烦劳之外,还要劳您的大驾。”顺福说,“我家王爷也是的,这件事交代下来,我到府上去领教,不也是一样的吗?”
“还是我亲自来一趟的好。”曾国藩从车上下来,向顺福拱拱手问道。
顺福急忙还了礼,引着他进入一座小阁,灯光明亮处,奕迎了出来,“涤生兄,多多辛劳,多谢了。”
曾国藩自然客气几句。由顺福在一旁设坐,听差的伺候完了茶水,奕吩咐一声,“都退出去,前后多多照看。”
这是怕有不相关的人闯进来,曾国藩看关防严密,便开口直说了,“皇上亲鞫这件事,王爷想必也已经知道了?”
“是,听说过。”奕问道,“日子定下来没有?”
“总在三两天之内。”
“听说是在……”奕苦笑摇头,不再旁敲侧击的追问,直入正题,“涤生兄,不瞒你说,近日来,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一则是内人在耳边哭求,再一则,在老兄看来,皇上是要将此事及桂良乃止,还是穷究下去?”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趁早捏灭了它,不过一道焦痕,一旦冒出火焰,势难保全。”曾国藩用很低沉的声音说,“六爷,切勿因循自误啊。”
这个譬喻很深刻,也可以算是一个极严重的警告,奕和顺福都悚然动容了。“多谢涤生兄指教,真是金玉良言。不过,……”
奕紧皱双眉,嗫嚅着说道,“我真是想不明白,皇上到底想怎么样?上一年的事情,涤生,你也是亲身经历的,柏静涛便是再有过错,也不过失察而已,至于落个闹事丢头的下场吗?这一次,桂良……也不过贪墨而已,用得着这样掀起大狱吗?我听说,皇上还要彻底更换两江官场?……”
这样于皇帝的怨怼之言,在曾国藩听来分外的觉得不入耳,皇上登基以来的种种行政,奕几乎都是亲身参与其间的,那种感戴、钦敬之意不但是诉诸言谈,更是发自五内——不要说多年来饱受人伦伍德教化之功,就是只从兄弟情谊这一层而言,也不该在背后如此臧否吧?
更不用提桂良这一次所犯,着实是难以料理的大罪,贪墨可恕,欺君难容!难道在奕的心中,翁婿之情,仍自胜过君臣、兄弟之谊吗?曾国藩的脑子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过来。奕这样说,并不是要拯桂良于泥沼,而是为自己另寻自保之道。
说来也不足为奇,桂良在两江任上这数年来,朝中并不是没有人上章参劾他,却并不是为了贪墨之事,而是在任上多方需索,残民以待,最主要的一节,就是在咸丰六年,铁路大工到了收尾阶段,桂良在任上颁布钧令:铁路大工竣事之时,便是皇上圣驾南幸之日。自高宗四十九年第六次南幸之后,至今已有近七十年的时间,御驾未曾到过江南繁华之地。如今有阖省士绅、百姓再三吁请,皇上俯准所请,实为两江百姓之福。为表臣民于圣天子一片纯孝之心,在省内奉行乐捐云云。
这件事给吏部给事中的玉麟知道之后,以风闻言事上了一道奏折,认为桂良行事之间,以既成之事要挟朝廷,更违背圣祖皇帝‘永不加赋’的上谕,在省内派行勒捐,有不法之心,应该予以罢斥。
奏报上到御前,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把玉麟的奏折拿了出来,“你们以为,玉麟的话,有几分可信啊?”
当时任职军机处首辅的正是奕,在言语之中多为桂良开脱,认为此事只是玉麟道听途说之言,未必当得真,而且,即便是真的,桂良所勒捐的银两,从无一文是入了私己的腰包,而是全数用到了向皇上略表寸心的江宁行宫的修建和整葺等公事上。
再有一点,铁路大工即将竣事,桂良在两江多年,正司其职,若是这时候为公务细故突然撤换,不但工程进度难保,更会伤了皇上的一番爱民、识人之德。
皇帝听完之后,认为奕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件事他心中早有打算,本来就是准备趁着铁路大工完成之机,要到江南去走一走,看一看的。不能为桂良在省内需索,而打消了计划,不过,桂良所行终究与自己初衷不符,才有了咸丰七年,派肃顺出京,沿途各省巡视探查一遍,命令各省皆不可以有逢迎君父,需索民间的谕旨。但到这时候,江宁所有的行宫,却早已经整修一新了。
如今桂良事发,忆及前情,一定不会放过此事,对于奕当年的奏陈,皇帝心中到底是打着什么盘算,无人知晓,也就难怪奕惴惴矜矜,要连夜请自己过府叙谈了。
一念通而百理融,想透彻了这一层意思,接下来的话,就很容易出口了。“王爷何必为此忧急?您是您,桂良是桂良,不要说是翁婿之谊,就是父子血亲,又当如何?刑部的刀快,也斩不得无罪之人呢!”
“哦?曾大人这话怎么说?”
“王爷想一想就明白了。诚然,桂燕山在任上多有非是之行,但他身处两江,与朝中往来,多以奏折呈报,彼此间关路远,就是有一些晦暗不明……皇上圣明如天,又岂能不知?”
奕长思片刻,附和的点点头,“涤生兄所言极是,还请再做阐论,以教益本王。”
“教益二字是谈不到了,前数日桂燕山到京之日,刑部去人看过,他说,这一次断然不敢诿过于人,我想,王爷知道他有此表示,应该会很欣慰。”
奕脸一红,没有说话,他身边的那个叫顺福的长史干咳了一声说道,“请教大人,桂大人可还说了些什么吗?”
“我也没有听说。”曾国藩紧接着说道,“其实,王爷也该派个人去看看他。”
人是派了去的,不过不够分量。这是顺福的主张,认为对桂良,这时候不妨敬而远之为宜,奕原不以为然,这会儿听曾国藩的说话,当即作出了决定,“你明天就去一趟,多带点儿吃的,用的,安慰安慰他。”
“是。”顺福没有办法,答应下来。他知道,王爷是意图让桂良觉得,彼此不止是翁婿、同僚那么简单,更要让他有共患难的感情,才能由衷的护卫王爷,因而连连点头,“我是怕刑部因为老大人的案情太重,不准接见,既然曾大人如此吩咐,我明天一早就去。”
“对了,去得越早越好。”曾国藩又说,“你不妨和他谈一谈利害得失,他越是有担当,于他越有利。”
“是,是!多谢大人指教。”
“涤生兄,我还要请教一件事。”奕说道,“能不能请老兄到皇上面前请旨,容我和内人到狱中探视一番?”
曾国藩沉吟了片刻,这一层很有关系,倘若皇帝追究,何以入夜便服去见恭亲王?显然有不可告人之事,那便有口莫辩了。
念头一转,想到了一个闪避的办法,“便衣不恭,入夜不宜多谈,明天我再来参谒王爷。好在事情已经明白了,有旁的事情,明天再和王爷深谈吧。”
奕一转念间,就知道自己的话有点唐突了,当下也不挽留,起身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