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园子,肃顺连家也顾不上回,和端华交代一声,径直奔向二宫门口的内务府朝房而来。内务府是皇帝的内管家,所有的管部大臣,大多是兼任,便如同奕誴、端华、世铎等,今天当值的是一个叫明善的,他是满洲正白旗下,姓他他拉氏,担着管园(圆明园)大臣的闲差,同时兼任内务府大臣,为人很贪,这一次皇帝借桂良之事,在朝廷内外掀起肃贪风暴,他也给卷了进去,不过明善之子很能干,名叫贵宝,今年不过二十二岁,却已经是总署衙门中很得力的章京之一,而且,他的年资犹高于成祥,和荣禄、棉宁等人也只是一届之差。
皇帝当然也拿到了参劾明善的奏折,但故意施恩,看在贵宝的面子上,免除了明善的牢狱之灾,只是让他退赔多年所得的贪墨银子,便算了事——这也使得朝臣大大的见识到了皇帝于总署衙门的重视程度,一时间送子到同文馆求学的八旗人家,络绎不绝,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又再招募了几名外籍教习,方才收容得下(后文详叙)。
经此一事,明善老实了很多,他知道,皇帝不得已之下,只得恕过自己,但心中未必对自己没有迁怒之情,故而案发之后,就请了病假,平日连皇上的面也不见,这一次是万寿节庆将至,内务府中公事往来日积月累,着实忙不过来,算算日子,皇上的火气也该消了吧?这才到部销假,重新上班。
皇帝的寿诞之日,是一年三大节之一,虽然不是整寿,尚还用不到踵事增华的大操大办,但明年是皇上登基十年,又是三十而立的好岁数,一番铺张扬厉是免不掉的,正好借今年的机会,做一番预演。故而来自内务府、户部的司员上下联络,查会典、找成例、调旧档、开单子、核银数、派头办、动公事,忙得不亦乐乎。便在此时,肃顺一步迈了进来。
他一进门,便有个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洋蓝布长衫的年轻听差,走过来,很自然地在他侧面一站,拱手笑着,“这位大人,您是找人吗?能不能把宝号赐下来,小的为您去通传?”
肃顺看看他,不认识,大约是自己离开之后,新进来的,“烦请通秉一声,找内务府明善明大人。”
“请稍等片刻。”
年轻人转身离开,正好,明善一步从内间跨了出来,叉着两只手,手指上乌黑一团,大约是用鼻烟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上的,“躲开!猴崽子,没一点眼力价儿!”
年轻人赶紧让开道路,百忙中还不忘说道,“大人,有人找。”
“是谁啊?”明善一抬头,和肃顺四目相对,“哎呦,雨亭兄!这是怎么说得?快,请到里面坐,请到里面坐!等我一会儿,我先洗洗手就来。”说着回头训斥,“混账东西,肃雨亭肃大人都不识得了吗?真正是无用的奴才,快,沏茶来!伺候着。”
听到肃顺的名字,外间的堂屋中正在各自忙碌的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来。肃顺笑了一下,和明善开玩笑似的说道,“怎么了,又洒了?你呀,少喝点儿酒,”
“说得是,雨亭兄说的是。”明善笑着洗过了手,接过手巾把连手带脸的胡乱擦了一把,过来就要行礼,“别!明老兄,朝廷有规制,肃某可不敢当老兄的大礼。”
明善也不勉强,二人行了平礼,延请到内厅落座,这片刻折冲间,那个年轻的听差已经撤掉喝得‘乏’了的旧茶,换上一壶新茶,弯腰在一边,为主客两个点燃纸媒,准备烟具,“雨亭兄,自咸丰八年,老兄出京履任,我们有两年多没见了吧?”
“到这个月的二十六,就是整两年了。”肃顺伸手过去,摸了摸明善的下巴,说,“两年多不见,老兄可清减了。”
“可不是吗?成天为着公事繁忙,便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在忙什么?”明善伸手过去,从听差那里接过水烟,呼噜噜的吸着,“见过上边了?”
肃顺很不喜欢明善这样语出无忌,但表面上丝毫不显,“啊,见过了。哦,对了,明老兄,这次我来,是有件事要请老兄帮忙的。”
“你肃老兄有事,交代一声便是,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什么事?”
肃顺犹豫了片刻,把皇上有意在明年西巡晋省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将自己和彭玉麟、朱光第几个人商定的迎驾之事和他说清,最后问道,“若是一年之中,要承建起这样一处离宫,以你老兄来看,能不能做到?”
“做还有做不到的吗?不过,也要分怎么做。胡乱搭起一栋院子,容来人居住,也是建;施朱敷彩,重楼叠阁,鲜明异常,皇上见了,龙心大喜,也是建。”
肃顺一嘬牙花子,‘啧啧’了几声,“你少卖关子,好好说。”
明善笑着把吸过的水烟放在一边,又说道,“便如同雨亭兄您想在太原为主子建一座院落之事吧,你想想,到最后,总要上下恰然,彼此满意,方始显得你老兄的颜色;日后以立功之尊回朝来,脸上也有光不是?不过呢,若说一年之中,要把这座园子建起来,麻烦却也多多啊。”
“这我不管,总之事情是交给你了。”肃顺一副蛮不讲理的姿态,凑近了一点,小声说道,“明老兄,今天这话,出我之口,入阁下之耳,若是给第三个人知道了,不要说我难逃皇上重谴,就是你,怕也脱不掉干系。”
“好,好。我一定不会往外传。”
“皇上有意明年过了万寿节之后,起驾西巡,到山西一行。你想想,到时候若是行宫建不起来,你我该当何罪?”
“明年皇上要出巡?”明善惊讶的瞪起了眼睛,“没听见信儿啊?”
“废话!若是传扬得朝野皆知了,我又何必要你不要外传?”肃顺笑着拍了拍明善的肩膀,“这一场泼天的富贵,已然送到老兄手上了,怎么把他拿稳、拿好,就看你老兄的功力如何了。”
明善的一双眼睛中渐次冒出光来,好半天的沉吟过后,忽然用力摇摇头,“雨亭兄,此计不妥,大大的不妥啊!”
“怎么了?”
“大人请想,一年之中,要平地起楼阁,便是那江浙素称豪富之家,也是做不来的……”
这句话说得很让肃顺觉得无解,“怎么,你老兄敢莫是以为,江浙等地的土老帽儿,仍自富贵过天家吗?”
“不不不不,老兄误会我的意思了。”明善笑着摇头说道,“我是说,连那样的人家,要想建起一座殿阁之地,都要认真选址,详细构图,小心施工,何况用来给帝、后做行宫之用的所在?一年之中,断然难以完成!即便草草完成了,也定然是错漏百出,难如人意。”
肃顺认真想想,也承认明善的话有些道理,但事到如今,再想到皇上面前请旨,收回刚才的话,已经来不及了,弄个不好,一定会落得一个不会办差的罪名,于自己日后的宦途大为不利,想到这里,他有点后悔:不应该这么快就向皇上奏陈,最起码,和明善之流商议一下再定嘛!
心中这样想,嘴上丝毫不肯应承,“笑话!照你这样说来,等到日后朝旨传下,皇上明年西巡之际,就要在……”下面的话语涉不敬,他未敢多言,但意思总是到了。
“哪儿能那样啊?不过我想,与其这般紧赶慢赶的,最后弄出来的,还未必能上邀帝心,倒不如放缓时候……”
“废话!从今儿个算起,总共也只有一年多一点,还放缓,放缓什么?”
多年积威之下,明善给他的一番训斥骂得一缩脖子,期期艾艾的抬头看了看他,“大人,您别急啊,卑职这不是还没有说完呢吗?”
肃顺自知失礼,说起来,他如今不过是从二品的巡抚,如何能够这般教训子侄一样的教训内务府大臣?传扬出去,一定给人当笑话说!“明老兄,你别见怪,只是,事关天子,我这心里,难免起急……你,大人大量,不要责怪啊。”
“不敢,不敢!谋国之忠,侍君之诚,谁不知道肃大人是天下第一份的?卑职又岂敢有见怪?”明善慌忙起身,倒似乎真的是他做错了事一样。
说起来,明善不敢招惹肃顺是有缘故的,自打桂良之事爆发以来,京中便开始有不知道从哪里流传而起的蜚短流长之声,说咸丰八年的时候,皇帝重责肃顺,进而抄家,把他贬到山西做了一任风尘俗吏,多是圣心保全之意——否则的话,以肃顺的贪名在外,这一次的风波,他无论如何也难逃国法!
而现在,性命无忧不说,仕途又多有展布——若是他的话不为虚妄的话,更加可以看得出来,皇帝对其人的赏识和爱重——天下这么多好地方不去,好端端的到西北去?那里一片黄沙瀚海,又有什么好看了?
只怕这一次到西北巡幸,再回来的时候,一纸上谕,调肃顺入京内用,也就是指日可待了!眼看着即将大用的一锅冷灶,这时候不烧一烧,更待何时?
肃顺虽然极聪明,但也料不到明善打着这样的主意,给他几句话说得心情大好,笑着摆摆手,做出一副不以为非的表情,“老兄请坐,请坐。”
“是。”明善这才敢归坐,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等候问讯。
“那,依你之见呢?如今想反悔怕已经是来不及了,左右还有一年之期,老兄总要为我谋一个补救之道啊!”
“以我想来,若是要新为皇上盖一处园子,倒不如就建在这京中。”
这样语出偏锋的一句话,让肃顺的精神一振,“这话怎么说?”不等明善答说,他又问道,“怕是不行的吧?你想想,如今城中不提,城外有圆明园,汤山;有围场,有飞放泊,若是再起一处园子,不提地方找不找得到,就是找到了,只怕那些清流,又要上折子说话,可怎么躲得过去?”
“地方怕什么的?圆明园中就有。”明善笑着说道,“大人敢莫是忘记了吗?昆明湖边上,的清漪园,是高宗年间修建而成的,本来是给高皇帝奉养圣母皇太后和后妃各位主子,用来观演水军阵法之地的吗?皇上多年来,从无巡幸,早已经有所破败,如今正好把它拿来,整饬一番,做殿阁地基,岂不是物尽其用?”
肃顺眨眨眼,想起来了,诚然,清漪园本来是高宗皇帝为了奉养皇太后天年所建,殿阁所建在是万寿山,居高临下,俯瞰昆明湖,高宗当政的时候,每年五月端午,都要在湖中做龙舟竞渡的庆典,甚至还有调派兵船,在湖中演练水师阵法——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些自己哄自己玩儿的嬉戏而已。
等到继任的仁宗、宣宗几任皇帝,都是秉性刻苦,不忍、情况也不允许他们再有这样过于铺张的举动,便多年弃置不用了。听明善的一番话,倒是让肃顺觉得,此议大有可行处:旁的不必提,皇帝登基十年来,例行简约,国用日足,户部的银库中,压库银总有三千万两上下,这还是国家正用款项,皇帝的私人府库,经过这十年的积累,……总数多少肃顺不知道,但在咸丰八年离职出京之前,就已经有了不少于两千余万两!这么多银子,动用半数,大约一座人间仙境般的殿台楼阁,就可以凭空出现了吧?
但他也明白,以上种种,都是自己和明善在暗室之中所做的白日美梦,报到御前,只要这位主子一摇头,就全然休矣。而且,更主要的是,二人所议论的,都是在京中所行,和自己刚才问及的,山西接驾事宜全然没有搭界处,倒是怎么样认真筹划一番,使这两处地方,都能做到融会贯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