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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分,草长莺飞。
值此时节,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驶出凉州城北门,前方较为简陋的马车上,陈青牛和安阳郡主并肩而坐,朱真婴正在对着一幅北部边关形势图指指点点,这种连同敌我双方驻军都标注详细的地图,无疑属于军机隐秘,不过对于这位能够自由出入藩王书房的女子来说,倒也不难。她一边简明扼要地介绍两国边境关隘重镇,一边为陈青牛讲述两国兵力强弱对比,以及边关主将和更远一些的庙堂形势。
大隋幅员辽阔,比起国力鼎盛的朱雀王朝,还要多出两三分疆域,不同于朱雀、南唐三大强势王朝的重武轻文,或是文武兼用,大隋自立国以来,三百年整,皆是文官治国,根深蒂固,往往是七品文官,便可担任兵力数万的监军,位卑权重到了极点。
说到这里,朱真婴想起一桩笑话,乐不可支道:“每年为天子巡狩边关,视察藩篱疆土,按例都是兵部员外郎而已,去年大隋朝廷破天荒出动了一位兵部右侍郎,就已经震惊朝野。以至于大隋那位出了名的闭关藩王杨元珍,差点将那伙钦差当做招摇撞骗的人物,这要是双方真能打起来,就好玩了。杨元珍虽说治政、领军和教化都不值一提,却是名副其实的顶尖修士,大隋南部版图上,恐怕也就只有这家伙敢不把山崖书院的士子放在眼中了。”
朱真婴突然正色道:“大隋边军战力一向平平,但是切记一点,战场之上,你可以当百胜将军,可以杀敌数万十数万,可是你绝对不能误杀任何一位书院‘君子’!”
看到陈青牛眉头紧皱,朱真婴笑了笑,“若说两军交锋,不小心殃及一些弃笔从戎、或是故意以硝烟战事砥砺心性的‘读书种子’,属于情理之中,毕竟刀剑无眼,只要那名主将身份够大,靠山够硬,大隋那两大书院,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涉及到一名书院先生,或儒家君子的生死荣辱,就绝不是可以含糊应付的小事了,任何一位大隋藩王都兜不住这种大麻烦。”
陈青牛知道大隋两大书院,大观书院和山崖书院,各有一位学究天人的儒家圣人坐镇,俯瞰大隋俗世。
如今有些局势,已经不用安阳郡主像两人最初认识的时候,她一定要掰碎了说透彻,陈青牛才能理解,就像朱雀大隋两朝的对峙,照理说以朱雀的雄劲国风和强大兵力,别说攻破大隋那条支离破碎的南部边境线,甚至早就可以一路势如破竹,直接攻入大隋京城了。
只可惜大隋文风冠绝南瞻部洲,正统之一的稷穗学宫,总计七十二座书院,南瞻部洲仅六座,而一国之内同时坐拥两座儒家书院,整个九洲,唯大隋有此殊荣!
大隋境内,大观书院,山崖书院,南北对峙,交相辉映。
之所以跟大隋耗着,原因很简单,打狗还得看主人。
朱真婴在此之前,就已经着重点名数位大隋南疆名将,以及几个享誉两朝的“正人君子”,仔细思考,在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安阳郡主这才有心思去感伤。
芳草萋萋,离别之情,茂如草木。
不过这只是朱真婴的单相思而已,她身边这位赶赴边塞沙场的陈仙师,可没多少伤感情绪,恰恰相反,陈青牛对这趟边关之行充满了期待,他刚刚拿到手一份出自西凉藩邸的敕命文书,是对他这位“凉州白马郡陈氏子弟”的一项任命,新鲜出炉,还没被陈青牛捂热,当下放在谢石矶背负的行囊里。
只要去了设置在马嵬军镇内的武威将军府,敕命入档,记录在案,正式交接完毕之后,陈青牛就是一名被朱雀朝廷官方认可的最底层武将了,从八品。
那封敕命钤盖有皇帝陛下的“制诰之宝”,抬头为“奉天敕命”四字,铠甲葵花引,抹金卷轴,字体用武官专用的柳叶篆,绘有云龙祥瑞纹路。
据朱真婴闲聊说,她曾经在京城亲手揍过的一名膏粱子弟,父亲恰好是工部制敕局的主官,专门负责制造敕命文书。
马嵬军镇,在西凉藩邸所辖九大军镇中,规模大小和重要程度,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所以兼任这座军镇主将的武威将军高大蛟,有权节制其余八镇。朱雀王朝一位藩王能够自主任命的最高品秩武将,是从三品,武散官阶一律为云麾将军,至于实权职官到底为何,得看具体情况。
像马嵬军镇的高大蛟,朱鸿赢是能够不通过朝廷兵部,仅仅需要从朝廷每隔三年便送至藩邸的一大摞宝诰文书中,抽出最上头那几封之一,写上高大蛟的名字和边军职位就可以了。不过这类涉及一国藩篱牢固程度的重要诰命,不但兵部官员会死死盯着,就连皇帝陛下都一定会亲自过目,一般情况下,那位朱雀皇帝不会随意插手地方军务和藩地政事,不过本朝也不是没有天子下旨驳回藩王任命的先例。
由于王朝北部与大隋接壤的边境线漫长,朝廷在这条蜿蜒起伏的长线上,一口气设置了带“北”字的所有正职将军府邸,征镇安平,四字头将军,东南西北,总计十六位将军,为朝廷常设,有开府之权,若是加大将军头衔,可假节。这几乎是南瞻部洲近百大小王朝的通用惯例,品秩依次降低,分别是正从二品,正从三品。
朱真婴最后忧心忡忡说道:“随着大隋庙堂走势的愈扑朔迷离,连累我们西凉边军也不得不收缩战线,以免沦为北边关防的出林鸟。这次之所以没有给你更高的官身诰命,父王也有维护之意,去年大隋礼部侍郎巡视边境,在与西凉交界地带的驻留时间,仅次于大隋南疆第一重地架剑关。架剑关此处,与我朝征北大将军府遥遥相对,自然是边防的重中之重。而那名侍郎的动静,也牵一而动全身,我们朝廷很快做出应对策略,将原本位置最右的平北将军府,直接更换到了最接近西凉东部门户的娘子坡,与马嵬军镇相距不过六百里,那位平北将军在今年开春,刚刚带兵入驻娘子坡,麾下兵马,是清一色的精锐骑军!”
陈青牛察觉到朱真婴的焦躁不安,好奇问道:“从三品的平字头将军而已,值得你爹这位手握十数万精兵的藩王当回事?”
朱真婴苦笑道:“若只是寻常将军,别说平字将军,只要不是必定加大将军衔的征字武将,父王都不会忌惮,但是此人身份非比寻常,曾是我朱雀京城内所剩无几的开国功勋之后,世袭罔替凉国公。要知道我朝最重爵位,哪怕战功显著,依然是拜将容易封侯难,封王简直就是难如登天。郡王次一等,国公与郡王爵位相当,从一品,依循稷穗学宫给出的礼制,远古天子分封三十六国,如今一国之内,至多三十六位国公,不过在朱雀王朝,挂过国公府匾额的府邸,且不足三十座,加上数百年来的宦海沉浮,层出不穷的血案阴谋,可想而知,现在的国公爷是何等珍稀,似乎只剩下屈指可数的五六位国公了。最早的平北将军是一位老将,年岁已高,在去年末没能熬过冬天,死在了将军府病榻上,老将军膝下无子女,所以将军人选一直悬而未定,朝廷庙堂上吵得翻天覆地,朝会吵完,兵部接着吵,沸沸扬扬,传闻直到除夕夜,皇帝陛下才下定决心,临时召见了一位国公爷进宫觐见。”
朱真婴停顿片刻,望向陈青牛,无奈道:“竟是在京城最籍籍无名的凉国公,一直没有任何小道消息传入市井,在高门大阀里头也无人提及,只知道是个快要连祖宅都保不住的年轻国公爷。”
陈青牛笑着接过话头:“然后刚好是这位治家无方的‘凉国公’,来担任新任平北将军,跟你们西凉边军做起了邻居。”
朱真婴小声呢喃道:“我决不信皇帝陛下会随便拎出一个庸碌国公,在北关重地,既开府又假节。”
陈青牛伸了个懒腰,“难怪要把我丢到最西边的铁碑军镇,离马嵬军镇远,离平北将军府更远。”
朱真婴耐着性子说道:“不仅如此,由于马嵬一带双方只能按兵不动,所以铁碑军镇那边的战事,小却频繁,加上双方都有默契,因此都是一场场狭路相逢的接触战,相互狩猎,收取军功,这几年说是边境太平,跟大隋边军相安无事,其实那种数十数百人马的血战,一直没有停歇。”
陈青牛问道:“不是说大隋兵马羸弱吗?”
朱真婴白眼道:“那只是笼统的说法,大势如此,并不意味着能够处处占据上风,更何况大隋仅是朝局动荡,加上有些青黄不接而已,且称不上根基糜烂。再者遍观史书,哪怕是那些最终倾覆亡国的王朝,在末年尾声,总不乏一些国之栋梁挺身而出,试图挽狂澜于既倒,那些在危难之际崛起的英才,无论文武,都比太平盛世里的那拨文臣武将,更加令人感到惊艳折服!”
陈青牛点了点头,确是此理。
送君远行,终须一别。
凉州出城向北十余里,有一座小山坡,不知谁给取了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叫“立马回头”,拗口且粗俗,但偏偏流传了数百年,始终不曾更改。
朱真婴放下帘子,轻轻叹息,问道:“真不用王府扈从跟随你们去往马嵬军镇?”
陈青牛摇头道:“铁碑军镇看似距离马嵬很远,可军镇之间消息传递的快,肯定乎我的想象,我不希望原本真刀真-枪的沙场历练,变成一场凉州将种子弟的游历镀金。”
朱真婴笑容牵强,“此行北上,沿途都有驿站可供休息,也从无大股马贼出没,想来是会平平安安到达马嵬的将军府,只是到了边境线上,折向西行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无论是斥候游曳,还是敌我渗透,只要是在边境上,西凉和大隋行事一向都极为狠辣,许多久居关外的青壮将领,最是嗜血暴戾,喜欢以杀人取乐,无人可杀之时,甚至会假扮马贼流寇,偷偷摸摸截杀过境商贾,来去如风,甚至完全不为钱财货物,对此父王也很头疼。”
陈青牛点头道:“我会注意的。”
马车缓缓停下,朱真婴起身,弯腰走出车厢后,原本她觉得以那位观音座仙师的淡薄心性,掀起帘子目送自己离去的念头,都不在他心中生起。如何都没想到陈青牛不但走出车厢,还下车与她说了一大通言语。
先是嘱咐。
“知道你记性好,但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多说一遍,每个月白猿都会交给你两到三尾锦鲤,务必将其冷冻雪藏于寒玉打造而成的玉匣当中,然后准时寄往我所在的铁碑军镇,这件事一定不能出现丝毫纰漏!”
“再就是你帮我在藩王辖境内,留心挑选玉器,因为相对其它宝贝,这个数量众多,最容易捡漏,记住选羊脂美玉打造而成的祭祀礼器,次选那种传承有序、尤其是被儒家圣人、道德君子经手的物件,然后就是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缘,这些采购,回头等我返回凉州城,我会一文钱都不少你,按照市价结账,若是金银不足以偿还,我身为观音宗练气士,自有还债的底气。”
“我在元嘉圃那栋院子,留下不少值钱玩意儿,不是不想带走,实在是带不去边关,所以你帮忙照看着,”
之后是提醒。
“不要轻易入京,就算要去,事先也给我打声招呼。”
“除了你娘,不要轻易相信谁。”
“凉州城内的采药寺,城隍阁,加上城外的商湖,这三处都要留心,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6法真,嫁衣女鬼,一人一鬼,看似相互视为仇寇,且不管真相如何,你都应当尤其小心。”
……
听着那些絮絮叨叨,朱真婴已经感动得眼眶泛红。
陈青牛对此无动于衷,脸色如常,只是从袖中掏出两枚玉牌,一大一小,各有孔洞可穿绳以便佩系,乍看之下,无非是普通世族子弟的腰间饰品,无非是材质上佳,价格不菲罢了。
但只有仔细端详,方能依稀见到玉牌内,皆有一抹流萤一闪而逝。
陈青牛递给朱真婴,郑重其事道:“这是一对子母玉牌,我在成为观音宗客卿之后,练剑小成,出于兴趣使然,便开始温养其中一枚玉牌,对其灌输剑气,饱和之后,下山前才开始温养另外一块,不过时间仓促,蕴藏剑气只有前者的一半,此物不以威力磅礴见长,只是胜在讨巧,比较难以防备。
你万一遭遇险境,会有剑气自当中缝隙激射而出,快过弩箭。”
朱真婴坐上后边那辆马车,在数十精骑拥簇下,以及隐藏其中的王府供奉护送下,打道回府。
沿着宽阔驿路,谢石矶继续驾车北行。
陈青牛坐在她身后,背靠车壁,感慨道:“古董珍宝,荣华富贵,绝色佳人,一旦身处帝王将相之家,俯拾皆是,唾手可得。看似轻松惬意,利于修行之人心无旁骛,其实最容易让人意志消沉,我如果不是体内八部众作祟,容不得片刻懈怠,说不定就要跟许多王府供奉一个德行,得过且过,最终与大道渐行渐远。”
驿路两侧种植有杨柳,风吹柳枝晃动,如身段纤细的婀娜女子,翩翩起舞。
陈青牛喃喃自语:“当时在莲花峰上,更多顾着练气炼体御剑三事,对于南瞻部洲的格局缺乏关注,否则以观音宗所处的高度,俯视一洲,都不会有任何遮掩,绝不会有雾里看花的担心。结果现在只知道那大隋正值外忧内患,一位年轻太后垂帘听政,无异于妇人掌国,与皇后争夺于宫闱,此外,最多就是加上一些连朱真婴都只当戏言的宫闱秘事,说什么两位妇人的姘头遍布朝堂,文有辅弼大臣秦直道,武有号称南疆边功第一人的大将韩向阳,都被裹挟其中,可连她们到底是不是胭脂山、玲珑洞天的棋子,我都不清楚。”
陈青牛这趟回到凉州城,年少得志的衣锦还乡,只是极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希冀着如今站在了观音座的肩头上,能否看到更远的人和事。
当初到底是谁在他眼中植入两条蛰龙?
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省事,而是如此麻烦曲折?
还是说所谋甚大?
加上莲花峰上,那些身在此山中的云遮雾绕。
陈青牛仰起头,伸出一只手掌,灿烂阳光从指缝间透过,照耀得年轻人那双诡谲眼眸,神采飞扬。
他慢慢握紧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