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在昨天夜里才知道了有关自己这个女儿一切的开宗帝蓝潜渊。他看向凌若忆与当年的月胧儿相似的面容以及决然不同的气质,心中感慨万千。然而凌若忆却是不那么愿意在这里见到蓝潜渊。
她猛得一个回头,略带怒意的看向把她带到这里的南阳。怎知南阳却是一声大喊道:“若忆你不能怪我的,是父皇逼我,我才……我才……”
说着,南阳竟是从窗口跳了出去,顺着砌成了石潭的大石块一路逃到了茶室的外面,让若忆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好在蓝潜渊的面前就这样追着南阳一起跑出去。
见雅间的门已然被蓝潜渊堵住,然他身为大尧的国君,此次前来竟是一名侍卫都未带,凌若忆也只好忍着怒意,又坐回了方才自己坐着的位置,为自己的杯中满上了茶,似是等待蓝潜渊开口对她说些什么。
得到了这一讯号的蓝潜渊也从雅间的门口一路走到了那张桌子旁,坐在了南阳方才坐的位置上。然蓝潜渊才坐下,还未及整理衣摆便听凌若忆仿佛不经意的开口道:
“陛□为一国之君,怎么出门都不带一名侍卫?难道就不怕路遇行刺?此时,若我想杀你,恐并不是什么难事。”
说着这句话时的凌若忆虽未抬头,以其视线对上蓝潜渊,然却是带着一股直逼人眼前的锐利之感,一种不带有丝毫锈迹及钝意的锐利,仿佛让蓝潜渊又回忆起他年少时的那份轻狂。
“我听晖儿说,你的月牙刀法异常精湛,射术也超乎寻常。可你是否也忘了,朕年轻时还是一名征战四方,战无不胜的将军。即使现在已年过五十,对付几个毛贼尚还不在话下。”
出乎意料的,凌若忆刚才所说的那句话丝毫未有将蓝潜渊激怒,反而令两人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因为在蓝潜渊看来,凌若忆的那句话并不是威胁,而只是别扭的关心。
他与凌若忆一共只见过两次,所说的话便更是少得可怜了。然蓝潜渊却觉自己能明白这个女儿心中所想。那仿佛……就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一种默契,抑或其他冥冥之中的直觉。就像此时,蓝潜渊分明知道自己说出此言后,眼前这个从不吝于表露出心中不悦的女儿会大为不快。
“那陛下的意思是,我也只能算得上是区区毛贼了?”
听到凌若忆此言,蓝潜渊不禁大笑起来。那种猝不及防的大笑声让凌若忆颇有些被戏弄了的恼羞成怒之感,刚想说“不若我们拔刀比划比划”,蓝潜渊就已止住了笑声颇为感慨道:
“你虽与你母妃长得很像,然你的性子却和二十年前的胧儿全然不同。”
说着,蓝潜渊将自己的目光全都放在了凌若忆的身上,似是想要从这个做着月族男子打扮,看起来英姿飒飒的女子身上找到那名温婉如玉,又柔若月光的女子年轻时的影子。
他又拿了一个杯子,为自己也倒上了一杯清茶,而后沉声说起了他与月胧儿的从前。然而他才说出第一句话,凌若忆便打断了他道:“那只是你们两人间的事,与我无关。”
凌若忆此言令蓝潜渊怔了怔,却听她继续说道:“她放弃了自己的显赫身份,来到尧国做你众多妃子中的一个,那是她的选择。不为荣华富贵而争宠,只盼圣上能只喜欢她一个,因而树敌,那也是她的选择。最后在冷宫里守着早该熄灭的希望一直到死,那还是她的选择。我尊重她的选择,却不认同。然……那终究只是你们两人间的事,与我无关。”
微风又起,吹动石潭中水,令其又起涟漪,也不知将那份被打断的思绪引至何方,又让他想起了什么。
良久,蓝潜渊终是缓缓的开口,问出了一直哽在他心中的疑问道:“你,恨我吗?”
这是一个在蓝潜渊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他本以为这个被他遗忘在冷宫十四年,又在第一次见面时便给了她重重责罚后流放至北疆的女儿会恨他。即使是这么以为着,却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然而……凌若忆在沉思片刻后所给出的答案却是让蓝潜渊吃惊不已的。
“老实说,我并不恨你。”
凌若忆垂眸说出这句话,在感到了蓝潜渊那并不带有掩饰的疑惑与吃惊的目光后抬起脸来,沉吟道:
“是你在征战数十年后平定了延续数百年的战乱,让民生得以复苏,百姓得意安生。是你开创了尧国的盛世。重武却不轻文,重德且不废礼,大度豁达,自信包容。
你是个好皇帝。但,依旧与我无关。至于我在含元殿上所说之言,只不过是想为母妃出一口气,仅此而已。”
蓝潜渊征战天下数十年后又用二十年的时间开创了大尧盛世,然他却从未想到……他竟会在月妃女儿的口中听到这番话语,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在一番仿佛能够哽住喉咙的感慨之后,他终是在凌若忆的面前露出了一个父亲所会有的慈爱笑容道:
“你走之后,我将冷宫中的胧儿接出。在她临终前,我曾答应过她,会在将你寻回之后好好待你。待到你出嫁的时候,我一定会为你办一场空前盛大的婚姻,让我大尧的子民都能知晓。”
蓝潜渊说完这句,却是听到了凌若忆仿佛嘲弄般的笑意。只听她在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后如此说道:“若要对一个人好,那便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对她好。人一旦死了,那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你给她一块草席裹尸也好,给她建造金碧辉煌的陵寝也好,第二日就忘了也好,记得她一辈子也罢,她都不会知道。”
这是凌若忆心中的肺腑之言。在她看来,蓝潜渊越是在月妃死后对她做出百般补偿,她便越是觉得心中难受。
是啊,你现在后悔了,回想起她的好了。可那又如何?莫非已死之人也能知道这些,且在天有灵?不,那都只是尚还活着的人为了逃脱内心的自责而做出的所谓补偿。于已死之人没有丝毫的意义。
你若是能为她做到这些,又何不在她死前就待她更好一些?
听到凌若忆的这些发自肺腑的中肯之言,蓝潜渊在心中泛起酸涩之时又开口道:“月妃已死,可你还活着。朕的那个承诺,也不仅仅是为了月妃而做出的。”
蓝潜渊此言令凌若忆敏锐的察觉到他要为自己做的一切。因而,她不禁失笑道:
“补偿我?那你是想我过上和南阳一样的生活吗?像个金丝雀一样,天天待在皇宫里,锦衣玉食。出嫁之后,又在邺城里头建一座公主府,就这样一日复一日?”
当凌若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不禁觉得好笑起来。若是自己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自己或许会因为能够拥有这样的生活而高兴不已。而现在,已再不可能。或许是因为知道凌若忆在北疆的这几年所过的生活,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蓝潜渊也沉默不言了。
“待到大酺结束之后,我就要和兄长一起回月族的领地了。届时,我希望能够将母妃一起接回去。”
凌若忆话已至此,便意味着她将会亲手切断自己与尧国仅有的联系。不仅如此,连月妃都将成为曾经的存在。她曾在尧国停留的痕迹将被凌若忆完完全全的抹去。就仿佛……从未在这儿停留过一般。
这样的结局是令蓝潜渊感到心痛不已,更无法接受的。纵然他早就猜到了这个可能,可当它从凌若忆的口中说出之时,蓝潜渊还是全然不敢相信。
沉默许久之后,蓝潜渊终于还是声音沙哑道:“那你还打算回来吗?”
回答他的,是凌若忆未有隐瞒的真言:“不知道。”
听闻凌若忆此言,蓝潜渊竟是抬起头,不让凌若忆看清自己表情的吸了一口气道:“父皇……父皇不希望你嫁到河中去。河中之地路途太过遥远,有太多沙漠,民风粗犷,又不安定。夏天,很热。冬天,极冷……”
在这间风格清雅的茶室之中,蓝潜渊对凌若忆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很多。不知为何,明明是一遍遍在心中提醒……那是与自己无关之人的蓝潜渊,却是让凌若忆在这个初夏的午后陡生几多感慨。似是蓝潜渊的真心之言触动到了她的心湖,泛起阵阵难以渐息的涟漪。
凌若忆只是听着,听着……未说只字。在那一刻,她所感受到的,是一位平凡的父亲对儿女们最真挚的挂念。纯粹得几乎要让人潸然落泪。
良久,凌若忆终是带着费力去掩饰的哽咽开口道:“我……想向陛下打听一个人。冷宫里头的殷妃。我听人说……冷宫早就被陛下遣散了,当日的那些妃子们也都回到自己的家中。我想……想去看看殷妃。当年在冷宫里,是她教会了我功夫,这才让我能够在北疆好好的活下去。这才能让我即使是在草原上也活得肆意。”
听闻凌若忆所言,蓝潜渊在思考片刻后沉声道:“殷妃,她现在应是在殷将军的家中。明日……我令郁儿带你去吧。”
得到此言,凌若忆对蓝潜渊点头谢过,而后便起身,似是要就此离开。就在她走到雅间的门口之时,蓝潜渊的声音令她再次滞住了脚步。
“西域豺狼胆敢在尧国的都城之中派人行刺我大尧的公主,罪不容恕。现我已将那几人拿下,并派赵晖将军将他们押送至城南的林苑之中。要杀要剐,由你做主罢。”
听闻此言,凌若忆转过身来,极为郑重的向蓝潜渊点了点头,却是再未说出只言片语的转头离开,再未有丝毫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