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是悄然的无声,夏夜的风偶然会荡起帘席,让些许微凉的风透入进来。
想容坐在对面,见他独自饮酒,嗔怪道:“哪有公子这般的为客之道。主人未举杯,公子就自己喝了,实是对主人不敬。”
“客久候,主人不至,是否慢客?”阿图质问。
“客自饮自酌久矣,目中并无主人,主人何有慢客?”想容反诘。
阿图笑道:“即如此,适才就并无主人,亦无客人。此时方为开席,如何?”
想容一笑后举杯:“请。”两人同饮一杯。
阿图道:“听说小姐擅长弹琴,可否为客高奏一曲,以表主人待客之心。”
想容眼神忽然变得严厉起来,逼视双婢,未雨立马走出琴案,跪下道:“是婢子错了,请小姐责罚。”
这个女人也太凶悍了,变脸飞快。阿图解释道:“刚才是在下问她小姐会否琴艺,未雨言小姐之琴艺不凡,所以才敢请试奏一曲,请小姐不要与她为难。”
想容这才一点头,道:“既然是公子求情,就饶了你,起来吧。”
未雨称谢,起身后站于琴案一侧。
阿图看看想容,再看看琴,意思就是等着她去弹琴了。想容却不动声色道:“昔孟尝君分客为三等,上等者食肉乘舆,中等者食肉不乘舆,下等者只有脱粟之饭。若客是上客,本主人自当以上客待之。”
她的意思就是若要想她为他弹琴,就得拿出本事来显显。阿图洒笑道:“人所喜好皆有不同。一人敬为上客,另一人却弃之撇帚。愿闻小姐分客之道,而后图自度之。”
想容听了,沉思半晌道:“国主学孟尝君,曾分客为四等,奴家愿循国主之法。即能为国主筹谋大略,图世建功之贤人乃上上客,奴家亦当躬身持礼,以师侍之;其次,能发君之令者,能通使列国者,能直谏君过者,能设阵却敌者,能抚民殖货者,能明正典刑者等皆可为上客;至于能为国行一事,办一差,守一职,尽一责,文能奉公克己,武能流血滂滂,可为中客;但有一技之长,又能为国效力者,哪怕是鸡鸣狗盗之能,可为下客。”
看来这个美人儿是一心只想着如何辅佐国君,连分客都是此等章程。阿图摇头叹息道:“此分客之法过于苛责,在下已不奢望能听小姐琴音。”
也许是适才的说词激烈,想容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润之色,听他气馁了,笑道:“莫非客竟无能至此。也罢,即便今日是中客前来,我也定以上客待之。”见他仍然摇头,揶揄道:“罢、罢、罢!即便是下客,我亦以上客相待,如何?”
阿图见她言语一片奚弄,不悦道:“此等分客之法实是难客,若是客要听小姐一曲,便得为国主效力。图非不能为,实不愿为。”
想容摇摇折扇,好整似睱道:“为国主效力有何不好?客若有能,国主当不惜高官厚禄,甚至裂土分封以待之。”
这番言论无疑是为国主做说客,想让自己为他效力。阿图玩笑道:“若客不爱高官厚禄,裂土分茅,只爱美人又如何?”
“大胆!”未雨大声呵斥,眼中却偷偷地使了个眼色。阿图明白她的意思,就是让他收敛些,不可对这名国主的美人儿无礼。
想容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却没发作,继而正色道:“美人非吾君所爱也,若是客有大能,可随客心意。”
阿图被她这话给雷昏了,心道:“这位国主简直象前田切他生父一般大方,妻妾都是可以送人的。”想到这名美人自言在可送之列,心中又涌上一股怪异感。
两名女婢都带着面色古怪,见他目光扫来,赶紧把头低下。
再看想容,她的目光也正瞧来。阿图与她对视一阵,但觉她眼神深深,不喜不怒,亦无避让之意。
半晌,两人各自收回目光,阿图问道:“国主可好?”
想容幽幽叹道:“不好。”
阿图说的是句客套话,不想得这么个回答,只好继续问道:“为何?”
想容并未答话,而是对着未晴一使眼色,后者就娓娓而谈起来,大意是:老国主十五年前薨逝,只留下国主这一名后人。国主在国太后和老国相的辅佐下五岁继位,至今已有十五年。老国相乃国主的外祖父,素有威望,能弹压住国内各路豪臣,可他于四年前就去世了,这些豪臣们就开始蠢蠢欲动。三年前,这些豪臣以国主年纪渐长为由,逼着他大婚,目的就是想把自己家的女儿嫁给他为国妃。可无论国主选哪家的女儿都会得罪其他的人,所以左右为难,而且也不甘心受那些豪臣们的控制。国主在此事上已拖了几年了,目前是实在拖不下去了,所以心怀忧愁。
阿图记得在顿别时,傅氏是很怕国府的,可见国府的权威。怎么在出雲国就反了过来,堂堂国主竟然会因婚事而怕得罪国臣?这从道理上讲不过去,便摇头道:“我不信。”
“你!”想容一瞪眼,似乎想讲点什么,却又住口不说,端起杯子来猛喝了口酒。
气氛有点冷场了。阿图瞅瞅想容,只见她偏着头,寒着脸,一副不想理自己的模样。又看看两名婢女,未雨低着头,未晴却暗中将手指点了点想容,嘴里做了个说话的动作,意思就是让他开口说话。
这两名女婢中,看起来是未雨较为老实,而未晴较为灵活,适才替想容回话时也是口齿伶俐,有条有理。
阿图只得道:“既然是选哪家都不好,那就不大婚,国后之位就一直空着好了。”
这话说出来,想容眉毛都没抬一下,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未晴察言观色,答道:“他们说了,国家无储就根基不稳,所以无心于公事。于是整天不干活,政事不修,武备松弛,还常常来国府吵闹,令国太后与国主为难。”
阿图算是开了眼界了,竟然还有这样的国家。想想那位风流国主也真是可怜,怪不得只要能招来大贤,连美人都可以不要。可未晴所说的这个理由还是不通,便说:“不娶国后就无储了?男人大可三妻四妾,国主侧室所生的国子难道不能立储?”
说完再看看她们,仍是无动于衷,无奈道:“你们出雲国真是奇怪。行,就算是必需大婚,难道非得娶那些豪臣家的女儿不成。要我说啊,一家都不选,在国外随便找一个,跟他们哪家都不相干。”
又是未晴笑着答道:“国主亦是如此考虑过,所以。。。但国后之选并非可以草率从事,其家世不可太强,否则我国为人所窃并,又需得有德有才有名声,能被国人所接受,可难找了。”
取个老婆还要“有德有才有名声”?算了,这完全是笔糊涂账,自己只要换点金子,这些烂事关自己何事?阿图打了个哈欠道:“我困了,明早还要去见国主,先告辞了。”
“啪!”想容一拍案几,怒道:“不许走。”
“哦。”阿图被她吓了一跳,屁股刚离席又坐下了。
“奴家迎了你一百八十里地,可谓诚心。此时稍遇疑难,你便退避,令人心寒。且你素有才名,刚才还吹嘘‘非不能为,实不愿为’,你得想个主意出来,否则。。。”说到这里,她冷笑两声。
“否则如何?”
想容寒沉着脸,一字一句,锥心刺骨地道:“否则只怕国主也没功夫见你这无用之人。”
阿图大怒,拍案而起:“无信之徒。少爷我最多白跑一趟,也省得受你们这些鸟气。”一抬腿,便欲即刻离去。
“公子、公子。”未晴赶紧拦在他面前,抓住他胳膊,连声哀求:“公子息怒,公子息怒。”
那边未晴也跑去想容那边,恳求道:“小姐、小姐。。。”
室内的气氛剑拔弩张,压抑得都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仿佛是为了增添这种郁闷的气氛,席帘被一股稍大的风吹开,摇曳得灯火一阵闪晃。
阿图板着脸背对着想容而立,未晴不断地相劝。想容坐在那里面色阴晴不定,未雨不敢多说,只是小声劝解着:“公子是客,小姐。。。”
半盏茶的功夫,想容终于缓缓站起身来,拱手道:“是奴家失言,请公子恕罪。”见他还站在那里气鼓鼓的,轻笑一声后走到他身前,柔声道:“公子请坐。”
见她软化了姿态,阿图稍微有些回心转意,暗道:“做人还是要强硬点,一拍两散也没什么了不起。”就在此时,忽脑中灵光一闪,大笑道:“去,给少爷弹首曲子。”
听了这句大刺刺的话,想容先是脸色一沉,随即喜道:“公子有主意了?”
坐回原位,阿图得意道:“弹得好,本公子就告诉你。弹得不好,本公子拍屁股走人,金子也不用你们国主换了。”
想容深看了他两眼,将唇一咬,走去琴案后坐下:“公子愿听何曲?奴家定然悉心以赴。”
阿图哪想听什么琴曲,说让她弹琴只是为了折折她的气势而已,此时见她真的要弹反而不愿听了,摇摇手道:“算了,也不用你弹了,反正我不爱听。”
“哦。”想容几乎抚在琴上的双手又垂了下来,面色愕然。
“其实说出来也不出奇,就是在下适才和小姐争执,想到‘一拍两散’这词。国主无法稳固国势,豪臣有不臣之心,长此下去也不是个事。所以,在下觉得国主还不如把封国退还给皇家算了。”
这是什么馊主意?三女齐齐地愣住了。
可只是转眼之间,想容便立即领悟,腾地站起身来,激昂道:“好主意!所有国臣的权势与领地来自于国府,若国府将封国归还给了皇家,这些国臣们就是一无所有了,好个‘一拍两散’。”又放声朗笑,快意酣畅。
话说到这里,未雨、未晴也早就明白了,跟着她笑了起来。
阿图的意思就是让国主以退回封国为威胁,倒逼着豪臣们屈服于国府的权威。至于能不能最终成事,这就得看国主自己的本事了。
随后,未晴便在想容的授意下走到厅中一角取出份卷宗,走回来递给了阿图。
阿图狐疑地打开一看,里面的卷宗共有数页,其上全是贴着剪报,这些剪报又全都是写着有关自己的消息。细看内容,最早的就是有关三沢之战中自己一战成名之描叙。接着就是关于自己得了北见国统考第一,被京都大学所取之事。期间还夹着许多的评述,说自己以前还发明了飞鸟、飞来飞去、冰鞋等等之事,宁夫人口中那句“貌压潘安,才比宋玉,巧如班输,力胜庆忌。”便是出自某份剪报上的言词。
看完这份卷宗,阿图呆了好久,才将它还给了未晴,对着想容拱手道:“国主如此错爱,何其幸也。只是小姐定也知晓,在下要前去京都读书,读完大学还要读博学士,读完博学士还要读鸿学士,怕是只得辜负国主了。”
想容正襟而坐,微笑道:“治国非一日之事,求贤也非一日之事。国主不强求公子定要为我国效力,只是想与公子结交,以待后来。”
听了这话,阿图便无话可说了,举杯道:“国主蒙爱,在下感怀不已,请敬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