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号进入了长江,在黄浊的江水上逆流而行。天气实在是太热,主舱内的前窗与侧窗全数打开,期望着慢悠悠的江风能带走点闷热之气。
舱房的地板上摆了口藤箱,傅樱正蹲在箱子前在里面扒拉着。她在箱子里找来找去,不久就翻出来个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件步摇。这个步摇乃是纯金所制,曲成花枝型,共四十多枝小枝,每枝的末端还嵌有一粒宝石。
“嗯。这个好。”傅樱高兴了,赶紧起身,跑去将这支步摇放入到自己的箱子里,然后再回来继续翻看。
傅萱坐在椅子上玩弄着她那把奢华的匕首,劝阻道:“唉。我说阿樱啊,你也不要太贪心了。”
“哼!”傅樱脸一板,气呼呼地道:“我才不是贪心呢,是气不过,得报复一下这个蛮子。”
“哦,报复啥?”傅萱诧异道。
“那个小狐狸最近可是神气,下船前每次在餐厅遇到都把尾巴翘得天高。”
她口中的“小狐狸”指的是小红,至于“狐狸精”则是指宁馨儿。傅萱略有所悟,但还是问道:“你的意思是?”
傅樱指指指自己的脑门,用启发人的语气说:“想想啊,那个死蛮子的德性难道你不知道,一个没看住就给人拐走了,瞧那个小狐狸的神气劲,估计就是得手了。”
里贝卡正躺在软椅中看《圣经》,闻言放下了书,问道:“那怎么办?”
傅樱叹了口气说:“连溥姐都没能管住他,我能有什么办法?”说完,就继续翻*弄箱子,接着又找出来一对带着异域风味的镂空手镯,对着傅萱喊道:“阿姐,这个好,喜不喜欢?”
傅萱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了,“蛮子可精了,说不定这些他都记了数的。”
“记了数也不认,他还能搜查咱们的箱子不成?”傅樱不以为然地说,转问里贝卡:“你要不要?”
里贝卡又在看她的《圣经》了,听到傅樱的问话,抬头答道:“神说‘心中的贪婪,一定会挑起争端。’我不要了。”
“啧啧啧。。。”傅樱发出一阵嘲讽声,奚落道:“你昨晚可在上面呆了两个钟头,我们也没和你争端啊。”
“啊。”里贝卡脸一红,用书遮住了脸,心道:“她年纪最小,怎么就脸皮最厚?”
傅萱觉得她说得实在不像话,啐了她一口:“小不正经”。
“哼!我要是正经,你还能来京都?”傅樱反驳道。
“你。。。”傅萱被她一句话噎住了,无言以对。
傅樱依旧在箱子里寻她的宝贝,傅萱和里贝卡眼睁睁地瞧了她阵后,各自去干自己感兴趣的事了。
过一阵,傅樱在这口箱子里找完了,搬下去后又换了另一口箱子搬上来。舱内闷热,就干了这么点事,小巧玲珑的鼻子上就渗出了好几粒汗珠。
里贝卡看着她在那里不停地开着盒子、拆着锦囊,眨巴了几下眼睛后问:“好象蛮子很听那个苏先生的,要是她不给我们进门怎么办?”
傅萱停止了玩她的匕首,用半不悦、半呵斥的语气说:“胡说!这怎么可能。”
“就是。”傅樱暂时收住了手,指着里贝卡说:“你这个西洋妹就是不动脑筋,蛮子会让纯姐吃亏吗?纯姐能入门,我们自然也能入门。再说了,我看纯姐才多半是正妻,她可没反对我们入门。”
里贝卡皱皱眉头,撇了撇嘴,也就不发话了。
※※※
京都就快要到了,傅莼坐在窗口,木然地向着窗外的两岸看去。
青山农田,水牛风车,乌篷渔船,江畔浣衣的村妇,水里洑沉的顽童,一切都带着股悠游而柔和的感觉,这也许就是江南的味道吧。
耳畔响起了芊芊的声音:“小姐,我们真的不用收拾行李?”
其中的理由傅莼早已说过,可她还是忍不住地再问了一声,可见心思迫切。傅莼再度地摇头,说一声“不用”,然后就看到她皱着眉头地离开。
苏湄还不知道有溥纯这么个人存在,或许会坚持不给她入门,这就是为何不急着收拾行李的理由。但在芊芊的心目中,傅莼才是阿图的正妻,也曾经为此在她耳根边旁敲侧击了好几次。
傅莼没有去想过那个正妻位置的归属,谁做正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打那个穿越乌云见月圆的夜晚开始,她就是属于这个小子的了,这是她的宿命,她业已认定了。
芊芊的心思傅莼是很清楚的,那个小子对于她来说,便象是一个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神,她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一口一个“姑爷”地喊着,恐怕他让她去死都会愿意。他还极会收买人心,暗暗地塞给了芊芊几个宝贝,不过芊芊还算老实,这件事她也已经向傅莼交待过了。
这个臭东西明明做出了这么多人神共愤之事,但最终还是让他处处占了便宜,就象她自己一样,本是无颜与两个侄女朝夕相处,却最终不得不接受这种命运的安排。她深恨,但又舍不得真的离开他,只好自欺欺人,随时提醒着自己的新身份
可是如此的话,她就永远都得生活在这个新的躯壳里,也永远不能再与老父慈母以及兄姐相认,这又是何等的残忍。
打里屋传来了芊芊的哼歌声,再一听,是那首苏轼的《但愿人长久》。
顷刻,两行清泪暗流。在国府里的无数个日子里,她都会在心中默默地哼着这首曲子,翻覆地念叨着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词,有如在寒夜里手捂一盏小小的暖灯。
在决定把自己交给他的那天,她在山洞里唱了这首歌,本以为那个时刻会是她生命中最美的绝响,从此就会如同一朵盛放到极致的花,渐渐地枯萎,直至花瓣尽落,最后归于尘土。
如果他没有去找她,那么,她现在还是在做着她的太子妃,将来还会做国后,人生虽然不可能快乐,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忧愁。偶尔地,还是会记挂一下那个把她从狼吻里救出来的贼小子,那个给她治伤的墨子剑骗子。
人生总是难以揣测的,不知不觉之中,脚步就踏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但这条路真的会更好吗?也更值得期望吗?
※※※
密密麻麻的帆篷象一团团纷乱的羽毛,遍散在宽阔的江面上,遮天蔽日。
在逆流又逆风的日子里,江北嘹亮起了呼喝的号子,成群结队的纤夫袒露着古铜色的身体,背着绳索,挥汗如雨。与此相反,江南却是顺风又顺水,尤其是那些运粮、煤与木材的船只,往往十数只首尾相衔,乐哉悠哉地顺流而下。
上海到京都的江面是普天之下最为繁忙的黄金水道,其上千帆飘浮,来往的舟舸穿行如蚁;其畔万桅耸立,停靠的船舶密如森林。
离开上海后,经过三日的航行,远远的江面上就隐隐约约出现了一片码头的迹象。
“南京港!”
随着舵轮区上渡岛薰的一声兴奋叫喊,目的地已历历在望。
烈阳当空,酷热难当,将整个天地与所有人的心思都炎得发烫炙热。
蚂蚁号升起了四面主帆,挂上了所有的船首三角帆,在浑黄的江面上高昂着双头,于惊叹声中逆风而行,超越一只只走不太动的同路船。
右船头上,阿图与阿晃并肩地站着。对于一个看到船就头昏的人来说,这是一个艰难且漫长的考验。这一路的航程,他终于挺了过来,不仅瘦了许多,全身还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
“有什么感想?”阿图拍着他的肩膀问。
阿晃长舒了一口气,虽然脸上尽是疲惫,却笑道:“也不过如此罢了。”
好样的!阿图伸出手去与他对击一掌,相对大笑。人生中,哪怕是再难的事情,或者只要坚持了下去,结果都会是“不过如此罢了”。
在经过了四十二日的海上之旅,八月三十日的正午,蚂蚁号终于抵达了京都。
诡异又丰盛的航程结束了,但未来又是如何,每个人的心中都埋藏着不同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