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注视着墙上悬挂的地图,陷入了沉思。
范鑫紧走几步,扑通跪下来向李世民谏道:“皇上,臣知道人活于世最难的事儿莫过于低头。可是,要想成大事儿,不学会低头行吗?时局危难到这种地步,如果皇上您不肯暂时低下头来,会是个什么结果?最终不仅要丢更大的面子,这大好河山也有尽失之虞呀!”
李世民扭头看了看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感觉出了李世民表情上的意思,冲着范鑫道:“可你也不想想,颉利是来跟皇上争天下的,大唐的财宝能买得动他吗?”
范鑫扭过脸回答说:“这些财宝不一定能买动颉利,可是却能买得动他手下那些部落首领呀。颉利的骑兵来自十八个部族,心思各不相同,多数人归附颉利不久,只要皇上将所有财宝全都拿出来交给颉利,那长安就成了一块没有肉的骨头,有了这名正言顺的理由,不用咱们劝说,突利、契必何力这些人自然就会站出来闹着北撤,皇上借敌兵退兵的谋略不就能实现了吗?”
两人一唱一和实际给群臣听的。长孙无忌早就猜出了李世民的想法,也就是说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范鑫根本就是在演双簧给大臣们看。
李世民开始在殿中踱来踱去,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回头看看封德彝道:“德彝,你以为如何呢?”
封德彝一拱手:“这可是要留下骂名的呀,请皇上三思。”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明白,眼下也只有这剂方子可以试一试了。
李世民朝外走去,口中说道:“容朕再想想,再想想!”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萧瑀领着岑文本走了过来。
萧瑀说:“陛下,这是新任命的史馆修撰岑文本。”
岑文本忙上前向李世民行礼:“臣见过皇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大唐的新天子,心里扑腾得直跳。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道:“你既是史官,读的史书必多,你说说,朕眼下该不该向颉利纳贡退兵。”
岑文本不假思索地答道:“臣以为应该。越王勾践身世何等尊贵,为了击败强吴,不得不奴颜婢膝了年,拿出全国最好的珍宝和最美的女人供奉敌人,这么做够屈辱的吧,可是最终的胜者却是他!”
李世民玩味着岑文本的话,问道:“朕如果真这么做了,那后人将如何评价朕?”
岑:“如果皇上能知耻后勇,励精图治,最终击败强敌的话,后人将把这一段历史当成和勾践卧薪尝胆一样的美谈传诵;但是,如果皇上的强国梦无法实现,甚至将来国土沦丧,天下分崩,那这将是一个亡国之君走向覆亡的开始,后人将把圣上与蜀后主刘禅等辈相提并论!”
李世民一惊,脸上露出犹疑的表情,他看着岑文本又问:“这一笔能不能不记?”
岑文本反问道:“难道皇上不能确信自己将来会成为中兴圣主还是亡国之君?”
李世民沉默不语,良久才说道:“朕面对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就像站在茫茫的夜里,眼前的路都被黑暗笼罩着,又怎么能看得透将来呢,所以才想让你先不记录此事。”
岑文本一拱手:“请皇上恕罪,微臣是史官,臣不能在青史上留下曲笔。”
封德彝急忙对岑文本道:“既然皇上开口了,你怎么就不能通融通融呢?”
岑文本语气硬朗地道:“以春秋笔法治史是史官的规矩,司马迁为此不惜忍受腐刑,如果一定要通融,就请您找人来替换下官吧。”
封德彝捋起袖子指着岑文本道:“唉呀,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呢!”
李世民看了一眼封德彝,示意他不要指责岑文本,封德彝这才闭上了嘴,李世民接着对岑文本道:“你不怕死?”
岑文本答道:“臣当然怕死。但更怕违反国家体制!”
李世民脸色一变,慨然道:“那好,朕就不让你违反国家体制了!朕决心已下,明日就倾库藏里的全部财宝以退胡兵,你就照实记吧,在史书上记下这一笔,朕就无路可退,只能往前走下去了,直到让这个濒死的国家站起来!有这么一个大包袱压着,对一个君主来说,这或许不是件坏事,他只能设法去做勾践了!”
岑文本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臣领旨!”
李世民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岑文本,河间王李孝恭曾向朕推荐过你,他是个个自视及高的人,怎么对你这么赏识?”
岑文本还没有搭言,封德彝在一旁道:“岑文本原在后梁萧铣军中做事,河间王平定后梁,擒下了岑文本,让他起草了一些文告,传布后梁属地,许多州县见到文书就投降了。”
李世民点头道:“难怪,如此看来你岑文本这枝笔可抵十万雄兵呀。”
岑文本垂首道:“都是大唐军威鼎盛,臣何功之有?”
岑文本举止斯文,一表人才,李世民已经对其产生了几分好感,他对岑道:“你记完这段国史就不要在史馆修史了,朕升你为秘书郎,就在中书内省和弘文殿间行走。”
岑文本连忙跪倒:“臣谢主隆恩。”
入夜以后李世民带着封德彝、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登上长安城头检查防务,一名小校挑灯在前引路。
李世民边走边生气地对身边的臣子们道:“渭河以北各州县那么多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突厥人轻轻松松地就打到了长安。”
房玄龄说道:“敌人走的是偷袭的路子,避开了所有城池,再说眼下朝廷甫经大乱,不少地方官吏根本就是建成余党,心里直盼着胡寇杀进长安替他们的主子报仇!不加阻拦也不奇怪。”
“哎,那是怎么回事儿?”李世民看到前面不远处的垛口下有一名士兵抱着一杆长矛在打盹。
引路的小校赶紧过去喝斥:“你好大胆子,竟然在这城头之上睡觉!”
李世民颇为生气对诸臣道:“你们都看看,大敌当前,这样的兵不好好管教,还打什么仗?”
封德彝喝令:“速速拿下,听候皇上发落!”
违犯纪律的士卒被押到皇上跟前,吓得浑身发抖,口中连声喊道:“皇上饶命,小的家中还有八旬老母需要奉养。”
李世民怒言:“哼,真是油嘴滑舌,你老母八十岁,你得多大年纪——”
话未说完,李世民目光落在了那兵卒脸上,那是一张十分苍老的脸,正因为惊恐而颤抖着,李世民这才发现自己训错了人,他的脸色和缓下来:“你,你多大了?”老兵战战兢兢地说:“小的今年六十二岁。”
李世民赶紧扶起老人,一脸怒意地对周围人说道:“谁让他来守城的?”没人敢吱声。李世民指着几位大臣怒气冲天地道:“你们速去给我查清楚,这事儿是谁办的!”
房玄龄道:“圣上息怒,除了逃走的,长安城里能上城墙的男人都来了,没有人逼他们。”李世民望着老人,露出一脸感动来。
这时有人高喊起来:“胡骑来了!”又有人在喊:“快放箭!”
李世民赶忙转身向垛口走去,封德彝欲阻拦,被李世民一把甩开,房玄龄一挥手,一群侍卫和禁卫军官兵拥了上来。房玄龄下令:“灭灯,小心暴露目标。”
从对面黑暗处远远传来一阵敌人的呐喊声,气焰甚为嚣张。长孙无忌低声说:“陛下,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
李世民闭上双目,张开耳朵仔细谛听,房玄龄示意左右噤声。李世民边听边说:“听这马蹄声,也就三百来骑,一定是敌人的斥侯。”
这时对面开始朝城上放箭,矢镞纷纷落向城头。房玄龄小声说:“陛下,这里太危险,您下去吧。”正说着刷地一枝箭飞来,射向李世民,一名校尉一闪身挡在他的前面,箭扎入将军的右肩窝,为了不暴露李世民的位置,那名校尉捂住伤口,一声不吭。长孙无忌、房玄龄心头均是一惊,争着挡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大喝一声:“你们闪开!”说着,他一回头猛地伸手从那名受伤的校尉弓壶箭囊中摘过弓箭来,一拉弓弦,“嗖”地发出一箭。只听对面一声惨叫,有人一头栽下马来。
众人一齐小声叫好,李世民脸上露出几分得色。回头把弓递还给那位校尉:“你叫什么名字。”校尉答道:“末将纥干承基。”李世民伸手在马宣良左肩窝上一拍:“好样的!从明天起,进宫跟着朕吧!”
下得城楼,众人簇拥着李世民欲回宫中,此时一伙兵卒从城头抬下几个伤号来。一个后生扑在一副担架上放声大哭:“爷爷!”
李世民走到跟前打灯一看,正是刚才见过的老兵,他的胸口中了一枝狼牙箭,已奄奄一息。李世民急忙呼唤:“老人家,老人家!”
老人吃力地张开眼睛:“万……万岁爷,小的不能……不能守城了!”说完一歪头,已然断气。后生号啕大哭:“爷爷!”
这一幕让李世民心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他“腾”地站起来夺过卫士的一柄长槊,飞身上马,大喊一声:“李君羡,速点五百骑兵随朕杀出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