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李波等四人三骑回到草上沙。夕阳如火,热风追随。几人的衣袍早湿作一片,黏贴在背脊上,十分狼狈。奔驰了一整日,都觉口唇焦敝,困倦异常。
草上沙只怕是塞北最冷落的地方,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里是盗贼的地方。别说傍晚,就是大白天也很难看到放马牧民。
“呜????”乔子宏吹响了犀角,告诉躲在暗处兄弟是自己人回来了。
不一会几人就来到了他们的老巢,约有两百顶牛皮帐篷组成的营地。
最大的一顶帐篷前,摆放着一张粗劣的乌木矮几,旁边放着几囊酒。几案上上刀痕鲜明,那是用刀子割切牛羊肉留下的痕迹,老大张楷和老三曹单正在喝酒。
老大张楷是个面貌斯文的中年人,坐在他身边的是一脸横肉的老三曹单。两人看见李波等回来一起起身,亲热地打招呼。
待看到李波身后的邓启后张楷不由得一愣,然后大笑着拉住邓启的手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招呼大家坐下喝酒。
邓启迫不及待地伸出他细白的露着青筋的手端起面前那个粗瓷大碗,将满满的一碗青稞酒像喝凉水似的一口灌了。
这一口下去,他只觉肚里烧了一把火似的,满脸通红大笑地说道:“六年没有喝到这样的烈酒了。”
酒泉五义都咧开嘴哈哈大笑。
邓启一连喝了三碗后才开口将来意道出。
曹单喝了碗酒道:“邓兄弟看看在下,可觉得有些什么不同吗?”
邓启一愣。
曹单指指自己的头发,又摆摆自己袍子的下摆,开口道:“衣服”然后拿起自己面前插在案上的一把刀来,从放在矮几的羊肉上挑出一快骨头来,用手指一弹,正打在帐内地毯边缘的一面羯鼓上,还有这个。”
然后他切下了一大块牛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说:“邓兄弟定然已经注意到,我等所穿,已不算是汉家服饰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不可以随便改换的。但邓兄弟应该已经注意到,我等差不多算是胡服截发了。”
这一番长篇大论下来,邓启已经知他想表达的意思了。
只听曹单又道:“我等兄弟五人自隋末之乱以来,截发胡服,荒野放牧,背离乡曲,形同野人已有数载。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指日可待,我兄弟也是该重回故里,打扫先祠,重整冠戴,更张礼乐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道:“不过李唐皇室向来卑鄙,这一点从当初他们对待我家夏王就能看出来。万一我们兄弟以毕生之精力相许楚王,助李建成平整河山,位定九五之后,他们会做些什么呢?我们这里数百名兄弟和亲人之性命不知能否苟全?”
邓启被他这么一说,脑子中不由得一滞。他原以为李波等会很高兴地跟他回长安去,根本没想到还有曹单这个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张楷也放下手里的碗道:“老三说的是邓兄弟,我也受够了离乱之苦,受够了文官之治的苦。这些年我也已经已过惯了这种幕天席地、纵横草原的生活。不想再去做秦王与太子争夺中的一粒棋子,不想再回中原中生活了。光大门楣,已经不是我的志向了。”
他一语落地,就一挥手,道:“倒酒。”
乔子宏提了酒囊起来,先给他大哥、三哥先斟满一碗,又给邓启添满一碗。
邓启冲着乔子宏点点头。然后冷笑道:“张大哥,曹三哥你们尽可以说喜欢纵横草原,但你们怎知兄弟们也是和你们一样的想法呢?你们真的觉得故里就是那么好弃吗,故乡真的那么好离吗?你们手下的兄弟也都是汉人,你们真的确定他们就跟你们俩一样喜欢幕天席地、终老边荒吗?”
说完他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又道:“家,回家,是人一生最大的愿望。”
邓启放下碗又拿起刀来割了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嚼着。
“来、来、来,我们今日只喝酒叙旧,其他的事还是改日再谈。”李波眼见气氛有些不好,赶忙端起酒碗来说。
“我倒觉的回中原去也没什么不好,兄弟们也都不用担惊受怕了。”郭杰小声嘟囔道。
邓启点头道:“郭兄说高见。据小弟所知酒泉郡守尉迟行这些日子对你们围剿甚急,你们以为凭这数百这人就可以对抗朝廷大军吗?到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曹单“哼”了一声道:“李唐与我等仇深似海,我姓曹的宁愿在这里过风餐露宿,刀头舔血的日子也不愿做他李家的臣子顺民。”
邓启笑着道:“苏烈、王小胡现在都在楚王麾下效力,曹三哥可知道?”
曹单“噢”了一声道:“当真?”
邓启点头道:“王小胡现在是楚王府长史,苏烈是楚王府护军统领。”
“李唐已经灭了当年随风拥起的各路英雄一统天下,从现在起一切都开始有规矩了,所有的英雄和自认为是英雄的人,除了依附朝廷之外之有一个出路,那就是灭亡。各位兄弟难道看不明白吗?”邓启静了静,接着说到。
“大哥,我也以为邓兄所言不差。”李波想了很久,终于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张楷摆摆手道:“此事干系重大,让我好好想想在说吧!”
张楷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响,一个人左腿上带着一支羽箭打马飞奔过来大叫道:“官兵,官兵来了。”
“老三你带邓兄弟和老弱家眷们往“文山”跑,老二、老四、老五和我殿后。”张楷忽地站起来道。
说完立刻吹响手里的犀角报警。
酒泉五义的营地里立刻一片混乱,老弱病残和家眷们忙着备马套车好逃命。精壮汉子们开始集结准备保护自己和家人朋友的性命。
呐喊声,马蹄声,越来越近。酒泉五义的手下们还没有集结完毕,尉迟行的大军已经快逼过来了。
“没想到尉迟行居然敢夜袭。咱们四个各带一队,分开迎敌,搅乱官军的队形,绝对不能让他们找到我们的家眷。四个时辰以后各自突围明天晚间到文山汇合。”张楷接过手下递给他的长矛道。
话一说完盗贼们纷纷翻身上马兵分四路迎着官军方向冲去。
官军胜在人多势众,来的突然。盗贼胜在熟悉地形,马术精湛。
尉迟行的这次行动是经过周密计划的,首先他故意让李波救走邓启是为了知道盗贼现在的巢穴。其次他还将此事报与了河西安抚使刘弘基,从刘弘基那又借来三千马军相助,加上自己的本部人马一共四千骑兵。
草上沙方圆数百里,凭四千人人绝对无法合围的。尉迟行本来的计划是想等到白天发动进攻的,像猎狗撵兔子一样追着盗贼跑。这样的话即使不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也会叫他们元气大伤。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刘弘基的马军里有一匹战马发疯了,发疯的战马还径直向着盗贼的巢穴跑去。无可奈何的尉迟行只好驱军夜袭。
官军胜在人多势众,来的突然。盗贼胜在熟悉地形,马术精湛。
马贼和山贼相比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不容易被剿灭。山贼很容易被官兵围山困死,而马贼不一样,他们有着广袤的草原和大漠任由驰骋。四五千人的官兵想在方圆几百里的草上沙把马贼剿灭实在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如果是白天的话这是一个重创马贼的绝好机会,因为官兵可以追着马贼的家眷和粮草辎重打。只可惜现在是晚上,很多官兵都是从酒泉赶来的,有些甚至连北都还没找着就稀里糊涂地开始冲锋了。
从开始攻击的那一刻起尉迟行就估计这次很可能是徒劳无功了。黑暗之中官兵无法保持队形,也不能看清楚对面的敌情,只要别发生自相践踏的事就谢天谢地了。结果正如他所想的一样,马贼在和他们纠缠了四个时辰,确保家眷已经安全以后各自突围而去。
第二天打扫战场的时候尉迟行惊奇地发现自己太低估这些马贼了。经过四个时辰的战斗官兵仅仅杀死二十七名马贼,而官兵的损伤竟然将近两百名。
文山并不是山,而是一个地名,那里最高的不过就是一个土坡。这已经是张楷等人最后的容身之地了,在往北走就是大石板,那里被另外一伙马贼所占据。
跟大石板马贼相比张楷一伙并不算是真正的马贼。张楷他们都是汉人,一般也并不劫掠过往客商,他们只是想过往客商收取一定的过路费,偶尔还跟他们做点生意。张楷马贼的内部分工明确,有专门收过路费的,也有专门放牧养马的,有时候甚至还接受过路客商的雇佣给他们保镖护卫。但即便如此这种目无官府的行为也还是不能被官府接受的。
大石板马贼就不同了,他们是由一些流浪胡人组成的。他们没有家眷也不放牧,唯一的生活依靠就是抢劫。客商、牧民甚至是官府的粮草他们都敢抢。
这几年来张楷等与大石板马贼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交手已经数十次了。双方互有胜负,伤亡也大致相当。这次他们逃到文山距离大石板更近了,冲突也只怕会更多了。尉迟行既已调来大队人马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现在前有对头后有官兵张楷一伙是到了好好考虑一下出路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