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席地坐在临湖殿大殿中央,听躬身站在面前的尉迟恭复述陈叔达所述敕旨,面色淡然不喜不怒。听毕多时方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此番可是把父皇气得不轻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既然陈公如此述旨,那我们奉敕就是了。”
站立在一旁的侯君集皱眉道:“陈相裴相虽如此说,毕竟未经皇上亲口允准,殿下若不能于此时趁热打铁登上大宝,恐怕还会生出诸多波折。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身子骨也还硬朗,我们血溅宫门,冒天下之大不韪,才换来了这么一个东宫太子的位子,未免有些太不值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毕竟江山社稷为重,一个皇帝的虚名值得什么?”
侯君集肃容道:“大王差矣,名不正则言不顺,此刻不要说朝野,就是宗室之内,有多少人以为大王得位不正?虽说建成、元吉均已伏诛,陛下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余地,然则经过这件事情,父子之间毕竟生了隔阂芥蒂。虽说大王名义上可代皇上处断军政庶务,这权力毕竟也还是皇上授的,能予之便能取之,今日一道敕书可以授权于大王,明日再发一道敕书便可将大王手中的权柄剥得干干净净。太子虽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则毕竟不是君临天下的国主,有些事情终归不大方便。”
李世民看了侯君集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缓缓道:“君集,事分缓急,不可一概而论。有些事情当急,做起来便刻不容缓;有些事情当缓,则欲速不达。入主东宫总揽朝政,已经是我们往前迈出的一大步了,其他的事情,尽自不妨从长计议,父皇虽说今日恼了我,却绝非不明事理之人,有些事情,还要慢慢地来,火候不到,终归是不成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虑得也不为无理你记一下,我现在就向朝廷三省六部九寺十六卫御史台及天下道郡州县发出第一道太子令”
侯君集急忙自一旁取出笔墨和空白帛书,端坐下来提笔静听。
李世民沉思良久,缓缓说道:“裴寂为开国重臣,功在国家,而今年老力衰,数请辞尚书省职,朝廷体恤老臣,允其致仕,着免去裴寂尚书左仆射之职,以司空侍驾京师,其魏公爵位除长子承袭外,可在诸子当中再择一人,朝廷封为郡公。所遗尚书左仆射之职,由原右仆射萧瑀领,封德彝以中书令进尚书右仆射,与萧瑀同领尚书省。原中书令杨恭仁免职,另行委任。原侍中宇文士及任中书令,原天策长史房玄龄任中书令,高士廉守侍中,与陈叔达共掌门下省。”
侯君集文采远逊房玄龄,此刻听着秦王述说,笔下不停,却是字字实录。
书毕,他抬头笑道:“大王睿断,如此朝局并无大的更动,三省实权又牢牢控在大王手中,果是两全其美之法”
李世民笑了笑,正欲说话,却见常何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秦王脸上登时变色,他猛地站了起来,声调颤抖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常何喘着粗气道:“大王,情况不妙,东宫和齐府的兵没有乱,李承明和冯立还堵在玄武门外,薛万彻和谢叔方去向不明。”
常何话音刚落秦叔宝也急急忙忙地跑进来道:“大王,宁远将军张辅不知道怎么得了皇帝被困在龙舟的消息,现在正在煽动南衙禁军将领,企图要劫持皇帝。”
李世民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层的冷汗,神色阴晴不定,双拳紧紧攥着道:“看来郑文信那没有得手,薛万彻和谢叔方一定是去调兵和围攻天策府去了。我们这里总共只有两百人马,宫里的禁军和宿卫现在还不可靠,薛万彻胆识过人张士贵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东宫六率赶来就麻烦了常何你手下有多少可靠的人?”
“玄武门外现在怎么样了?”他看着常何问道。
“大王麾下的士卒基本已经死伤殆尽了,高士廉被楚王手下的一个神箭手射死了。末将手下现在可用的大概有两千人。”常何答道。
李世民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刘弘基现在肯助一臂之力就好了”
这时站在一侧的尉迟恭突然发话道:“大王,不如让某家带五十人杀出玄武门去找刘弘基吧”
李世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就这么办吧京师如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能再这么乱下去了,刘弘基现在应该在淮安王叔的府上。你立即携我的手令杀出玄武门赶往淮安王府,命令刘弘基发兵平叛,我们必须迅速控制长安局面,否则就算我们赢了这个回合,朝廷也将元气大伤??????”
说罢,他伸手拍了拍尉迟恭肩头,语气沉重地道:“拜托了“
接着他又对常何道:“你迅速集结一千左右禁军,和尉迟恭一起去杀出玄武门去增援天策府。我估计谢叔方一定在攻打天策府,府中兵力不足,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龙舟上李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陈叔达,语带讥刺地道:“你陈子聪如今是拥立的第一功臣,太子身边的第一红人,还是到临湖殿那边去罢,朕现在手上无权,连玉玺都不在手中,就算想升你的官,也力不从心了”
陈叔达肃容道:“臣的为人,陛下一向知道,臣与秦王虽素有来往,也不过是君子泛泛之交,宫变之事,臣亦不曾得到半点消息。今日情势危急,陛下安危只在呼吸之间,万不得已,臣这才斗胆矫敕,其罪万死难赎,臣愿听候主上发落”
武德皇帝凝视了他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你起来吧,朕还不了解你么?你当朕是真的怪你?堂堂一国之主,却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被自己的亲生骨肉逼得如此狼狈凄惨,子聪,你说说看,古来为帝王者,还有比朕更窝囊的么?”
陈叔达缓了口气,道:“陛下心情,微臣能体会得。只是陛下,如今局面已然如此,还要慢慢宽怀为好??????”
他想了想,又道:“有句话,臣下一直想说,以前恐触怒皇上,始终未曾提过,今日局面如此,微臣亦有慎言之罪”
武德皇帝苦笑道:“到现在这个时候了,朕还有什么听不进去的?你说就是”
陈叔达道:“陛下当初就不该以秦王为将,更不宜于朝堂之外单设天策上将府,秦王功盖天下,权倾朝野,毕竟是血肉之躯,怎能不生出非分之图?既事已如此,陛下改立秦王为太子便是惟一选择了,陛下万万不该在太子、秦王之间左右摇摆举棋不定,若是陛下早立秦王,太子、齐王或许都能保得性命。”
武德哀叹道:“朕悔当初不用裴监之言,至有今日之祸”
陈叔达正色道:“陛下如今左右伺候之人尽换,万事当慎言慎行,否则小人辈希图封赏,善揣告变,于陛下则有倾身之危,于太子则有弑父之骂名。”
武德冷笑道:“那个逆子还在乎名声?如此狠毒的事情都已经做出来了,情谊伦常都抛却了,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有本事他现在就将朕一剑杀了”
宏德坊前,张士贵的北衙禁军正和东宫六率的士卒们对峙着。东宫六率的将领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主将薛万彻军中没有主事的人早已乱作一团。
薛万彻带着二十余骑一路狂奔,从玄武门到宏德坊只花了不到半刻钟。快进宏德坊时他勒住了马头,眯缝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前面的情形。沉吟了片刻,他大声对士卒道:“张士贵背叛皇上,勾结李世民谋害太子和齐王,现在有带兵企图杀光我们东宫部属。不过他的本事倒是稀松平常,若是他此刻将坊门关闭,拨兵卒坚守,我等纵然有天大本事也万难施展。现在他却坊门大开,你们有没有胆量跟我杀进坊去与里面的兄弟们会合,杀了张士贵给太子报仇呢?”
旁边一个亲兵小声道:“将军,小心他们在门里设了埋伏。”
薛万彻怒骂道:“奶奶的,你她娘的就不能说点中听的话。”
说完他突然拔刀,将那名亲兵一刀砍落马下,又大声道:“大伙听着,太子殿下恩养我们多年,今天不幸陨命。现在宏德坊里可能有埋伏。但薛某人已经准备准备以死相报。你们有怕死的吗?”
亲兵们挥舞着刀枪在马上齐声高喝:“同去同去”
薛万彻点了点头,又舔了舔嘴唇,狞笑道:“不错,还算有点兵样子,弟兄们,好久没有上阵杀敌了,如今过瘾的机会来了,随我来??????”
说着,他两腿一夹马腹,跨下的“草原雪里站”像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距离坊门远远地便弯弓搭箭,只见他抽箭、搭弓、放弦几个动作来回交替,便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自然,一支支狼牙箭像长了眼睛般飞了出去,转眼之间,守卫坊门的北衙禁军便倒下了个,禁军的士卒们何曾见识过这般凶猛迅捷的骇人箭术,早吓得呆了。二十余骑一涌而入,刀剑劈刺长矛挑扎,不过片刻工夫就将守卫坊门的五十名禁军宰杀了个干净,薛万彻的亲兵竟无一人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