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萨克人上战场时,常会抄些“避枪咒”、“冲锋咒”之类的咒文贴身带着,或者干脆系在十字架上。身为外族人,红旗并没有得到血酒加身的“马魂护佑咒”,而是被几十把长刀逼上了索桥。
“这帮废渣中的一个上来,就足够把你搓圆捏扁了。”龙牙似乎在幸灾乐祸,“怎么样,现在后悔了吧?小子。”
后悔?红旗愣了愣,吊索一阵晃荡。
“其实我一直都想弄明白,上次你为什么要救那个母肉人,明明没中我的狂化啊,居然自己跑去强出头。她是有几粒芽数,火种的味道也应该不错……嗯,火种就是你们说的灵魂。可肉人又不吃肉人,你救了她有什么用?拿来交配吗?难道你也喜欢更成熟一点的雌性?”龙牙诧异地问。
鞋底已被钢丝扎穿,每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扶手的钢索布满刺棘,掌心一片血肉模糊。龙牙非得在这当口罗嗦,而且还没完没了,红旗忍不住想把它拽出来活活捏死,出气声也粗了许多。
“喂喂,你不是真的打算走过去吧?”龙牙见他始终不答话,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闭上你的鸟嘴!”后方的哥萨克人正唱起赞美诗,红旗压低了声音吼回。
丽莎走到了索桥中部,在狂风中竭力平衡着身躯,如履薄冰。钢索早已成了舞动的长蛇,她像只附在蛇身上的蝼蚁,不知何时就会被抛入崖壑。
红旗踏着她走过的一路血痕,这女孩每走一步,他也就跟着迈出一步,想尽量让索桥的起伏平缓些。
“掉头吧,有我帮你,就算杀不光他们,逃是没问题的。”龙牙淡淡地说。
“你又想怎么帮?”红旗咬牙冷笑。脚下深不见底的景象让他阵阵眩晕,重创后的身体连动一动都费劲,这会儿踏足在不过杯口粗的钢索上,已不是步履维艰能够形容。
“放开你的精神和意志,让我接管身体。”龙牙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里面,透着些怎么也掩不住的东西,“你的心理抗拒能力太强,精神抗性天生就比别人高,只有彻底打开心防才能交出控制权。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要不是该死的辐射毁了一切,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我自己上就可以了,保证那些废渣一个都活不下来。”
红旗想起痛揍阿格里尤那次的异常情绪,不由冷笑,“你试过控制我?就像控制下天坑的那几个游骑一样?”
“要是早让我接手,你的身体也不会被毁成这样,伤是好得差不多了,可那有个屁用?那些破药剂能帮你杀人,同时也能从骨子里杀你,现在就算我想,也吐不出半点来了,你要是再不乖乖听话……”
“乖是用来说娘们的。”红旗握在钢索上的双手猛然发力,鲜血慢慢渗出。强能药剂直接注入自己体内,能悄然无息地“抽”出它们,什么时候抽出自己的脑髓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他还记得龙牙特殊的进食方式,也同样了解这家伙的危险和贪婪。
龙牙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嘶嘶声息近得仿佛就在红旗耳边,“倔强的小子,你大概还没明白,我说的画皮是什么意思。”
像在为这句话作注解,几分钟后,索桥另一端传出噼啪微响,一根根钢丝炸起崩断。红旗眼看着那端桥身忽然垮下,丽莎在尖叫声中坠入深谷,却根本来不及反应。索桥几乎是立刻垮到了脚底,红旗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钢索,跟着意识中只剩下皮肉被撕裂的剧痛,索桥撞上崖边的强烈震荡,以及那股气流呼啸的狰狞声响。
在下坠过程中,他远远看到了盖特曼面无表情的脸。
“交出身体控制权,交出来!”龙牙以从未有过的狰狞语调大吼,甚至现出了身形,贴在红旗脸上,两只满是血丝的眼瞪得如同要脱出眼眶。
“咔咔”几声,在无形的音波震荡下,红旗的大半条脊椎骤然麻木,却始终闷声不理。龙牙急速蹿爬,到了他的身后,长尾如蛇头昂起,尾端骨刺寒芒森然,就要往他颈后插入。
红旗却在这时偏过头来,一口咬住了龙牙的独翅,将它拖了回来。龙牙狂怒之下几乎把嘴咧到了耳根,也是一口咬落,咬在红旗眉弓上,鲜血当即迸出。
“除非老子死了!”红旗闷声咆哮,只觉得那肉翼上不断有腥臭体液渗出,随着劲风一同灌入口中,说不出的难受。
第一下冲撞突如其来,龙牙被震得直飞出去,独翅在空中拍了几拍,歪歪斜斜的轨迹很快被云雾吞噬。在哥萨克人住地曾见过的那些巨型藤蔓,如同蛛网一般虬结在渊崖下方,红旗背部撞上粗壮的藤体,顿时皮开肉绽。
藤蔓挂断后,是接连而来的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红旗痛得嘶声狂吼。猛恶冲撞让他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后背似乎再没一块好皮。
他的目力远超常人,坠落不久就已透过崖壑的沉暗,看到了这些巨藤。龙牙同样应该看得见,却并未提及。多次缓冲后,红旗掉进一眼深潭,激起冲天水花,在剧烈震荡中几乎昏厥。
矿井水塔里练出的几下狗刨还是有用的,好不容易爬到岸边,他看见了躺在灌木丛中的丽莎,女孩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红旗刚一撑起身体,就觉得喉头发腥,一口鲜血直喷出来,人顿时栽倒。
昏昏沉沉中,他发现女孩的腿似乎伸了伸,跟着听到了一声呻吟。
丽莎在这次死里逃生的坠落过程里,被那些藤蔓绞断了左臂。红旗挣扎着爬起后,用了一整天时间才挑出所有碎骨,用木棍固定好不成形状的手臂。女孩不知痛晕过去多少次,却从没吭过半声,这种硬气跟她在崖顶上表现出的盲从软弱有着鲜明对比,红旗却弄不懂原因。
“盖特曼说的一切,都代表天主的旨意。”丽莎虚弱地冲他笑笑,“我真的有罪,因为我没法看着你死,自己什么也不做。”
红旗摸了摸她的头,一语不发地替她裹伤。
丽莎很快发起了高烧,全身烫的如同刚被火炉烤过,一晚过后,竟开始说起了胡话,原本白皙的脸蛋透着病态潮红。
红旗手腕上的医用殖甲早就被哥萨克人除去了,他觉得要是留到现在,或许能派上点用场――丽莎奄奄一息的模样就像随时会断气,也不知第几次去试她心跳的当口,女孩无力地抬手推了一下,红旗这才意识到自己摸的好像不是地方。
这是他不曾有过的感受,然而氛围却无关旖旎。两人正置身在群山深处,红旗注意到东边的雾气比较稀薄,风也是从那个方向吹来,似乎出路并不太远。
龙牙不知是溜了还是死了,红旗找遍附近也没看到它,却发现了一些足有几米高的骨架,以及几具高度腐烂的兽尸。在荒原上,这往往象征着足够危险的讯号。
那种针刺一般的危机感,从这一刻起在红旗体内悄然复苏。
丽莎数日后退了热,醒来时只看到红旗在用磨尖的石片,剥一只叫不出名字来的小兽。扒完皮还在抽搐的肉团让女孩反胃不已,红旗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变了个人,她有点不敢认这就是躺在病榻上的那个苍白少年。
“别出声,也别动。”红旗连眼角都没扫向她,低声说了一句。
口中残留的血腥味正在逐渐变得清晰,丽莎隐约意识到早些时候自己被喂过什么,喉中顿时涌起酸水。阵风从前方山谷的谷口涌入,透着清新气息,丽莎怔怔地看着身边陌生的景物,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那块坠崖之地。
树丛在这时传出轻响,一头庞然大物缓缓步出,出现在丽莎的视野中。后者顿时停住呼吸,眼里彻底空洞,整个人都无法遏止地颤抖起来。
那是头成年的雄性戟齿虎,巨大斑斓的身躯超过四米,发威竖起的体毛让它看上去足足扩大了一倍,将近30公分长短的上犬齿正随着低吼声完全亮出,血盆大口旁边全是一条条扯起的褶皱。
戟齿虎那双棕黄色的凶睛正望向红旗手中血淋淋的小兽,卷起长舌舔着鼻子,显然已被刺激得狂性大发。就在它将扑未扑之际,红旗站起了身,撕下一块生肉填进嘴里,对上它的眼神,眸子深处同样亮起了一股光芒。
丽莎看着他踏出一步,然后再一步,终于哭泣出声。
作为这片深山中唯一的王者,戟齿虎已跟了红旗很久。它从没见过这类直立动物出现在自己的猎场范围内,谨慎是所有猛兽的天性之一,它也不例外,所以一开始就只有试探和接近。
这些天以来,对威胁的直觉始终在嘶声嚎叫,潜在的压迫感让红旗疯狂猎杀每一份能够猎杀的肉食,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消耗体能和补充体能的剧烈循环中度过。带着丽莎,出山的路并不如想象中好找。他很想丢下这女孩,或许身后尾随的阴影会因此暂时停步,一旦它开始吞咽这份凭空得来的食物,自己就有足够的时间和把握摆脱追踪。
这里不是荒原,有太多新的生存法则,在适应之前,反扑就是个笑话。而丽莎不过是个哥萨克人,算上她那次莫名其妙的示警,那一点点毫无意义的善心,也不值得陪她一起死。逞强不是没逞过,下场也很明显,什么事一旦去做了就没有后悔的必要,但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无疑连猪都不如。
最终红旗还是放弃了这个怎么看都是最正确最理智的念头,没别的原因,只不过是源于他想起了瘸杰克曾经说过的一段话。
老头被旁人问及为什么要养一个远东负累时,说:“我也能装着没看到,什么都不管。可就怕下半辈子睡不安稳,每天晚上醒过来,都有个声音问我,到底是个长着卵蛋的爷们,还是头蔫呼呼的骡子。”
瘸杰克向来觉得担起抚养红旗的责任,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男人的事。
躲不过,逃不了,那就只有面对。没有了那些药剂的刺激,没有了深渊物种的所谓帮助,红旗清楚自己只剩下了一双手,一口牙。
体能的全面复苏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悄然开始的,茹毛饮血的猎食方式让他又感到了那种饥饿,在获取、补充、修复的循环之下,**本身成为了隆隆开动的机器,不知满足也不知疲倦。而在精神方面,极度的戒备和紧绷,让整个人的感知敏锐度也大幅提升。现在的他就像被逼上绝路的狼,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将獠牙切入敌人喉管,再深的夜晚一条蜥蜴蹿过长草的声息都会让他立时惊醒,从没超过一刻钟的睡眠时间却奇迹般地让整个人精神十足。
这是被绝境压榨出的,如野兽般的强。
狂吼声中,一人一兽同时扑向对方。红旗看到戟齿虎的前腿微微一伏,肌肉也跟着凸起,当即侧身。巨兽果然高跳,扑了个空,足有碗口粗细的虎尾跟着横扫,却被红旗一把抓住,反向发力猛扯。
蛮力的直接对抗让红旗被虎尾带着飞了起来,在地上滚了几滚,还没来得及站起,一股腥臭的劲风已迎面扑到。戟齿虎按落前爪,红旗翻身让过,跳上它的脊背,一手揪住了颈花皮,一手握拳砸下。
巨兽若无其事,三跳两跳就将他颠了下来,咆哮前扑。红旗避无可避,只得双手迎上虎爪,膝盖顶住巨兽胸腹,不让它下口。利爪瞬间扎破手掌,由他的眉弓处直划而下,逼近眼眶,体型上的巨大差异让戟齿虎轻易凑近血口,一双剑戟般的上犬齿几乎已贴在了他脸上。
一个被压制到极限的点在红旗体内爆开,即将被马匪腰斩时出现过的那股狂流再次成形。这次没有了强能药剂的激化辅助,它变得无比清晰,红旗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每一处肌肉骨骼在冲击之下发生的改变,并透过它去触摸到灵魂深处最本原的部分。
“砰”的一声,那个地方传出类似于心跳的震颤。
戟齿虎的上半身被一分分顶起,红旗推直双臂后忽然撤手,在利爪下落的同时折断了一支虎牙,猛力插入巨兽头颅。戟齿虎吼声震天,却跟着迎来了又一支断牙,由耳根处摧枯拉朽地捅进,将脑髓搅成稀泥。
这一连串动作快到让丽莎根本无法看清,直到红旗推开虎尸,走到面前,才难以置信地痛哭起来。
红旗拍了拍她,慢慢握紧了沾满血迹的双手。不同于上次,那股力量还在,既没有持续狂暴也没有消失,而是静静流淌在体内,随呼吸心律循环不息。
“两次濒死经验,才换回第一粒芽吗?嘿,不管怎么说,总算不是废肉了……”远处的超频波动一闪而逝。
走出谷口后不久,丽莎找到了回鹰尾崖的路。她的身体状况还是很差,精神却不错,对红旗有些依依不舍,眼泪不停地掉。
“哭个屁,指望我背你还是怎么?”红旗不耐烦地骂了一句。
丽莎破涕而笑,想想却又哭了起来。
“谢谢你那天来给我报信,其实我就算想跑也跑不掉的,下次别再干这种蠢事了。”红旗犹豫了一会,又问,“你真的要回去?那些家伙不会难为你吗?”
“不会的,我就说你……说你摔死了,被野兽吃了。我现在还活着,代表天主已经宽恕了我,盖特曼一定会相信的,奶奶也会帮我说话。”丽莎擦着红肿的双眼,低声回答。
“哦,那我走了。”红旗笑了笑转身。
“那个……”女孩叫住他,憔悴的脸上微微一红,半天后才冒出一句,“你以后会来看我吗?”说完大概是自己也知道不妥,又急忙补充,“不是去我们住的地方,我以后每个月都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好。”红旗随口敷衍,却看到女孩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心里微微后悔。
“你要是不来,我也会一直在这里……”那个“等”字女孩没能说出,头忽然往旁边偏了偏,右侧太阳穴位置爆出了一团血雾。
她的唇角还翘着,两眼还望着红旗,人却已经倒下。
包括枪手在内的那批人从远处现身并走来时,红旗突然想起了龙牙说过的一个词――画皮。
眼前有不少熟悉脸孔,其中有盖特曼,有那几个追自己进沼泽的哥萨克汉子,也有身着黑色制服的阿卡纳剑骑团成员。前不久还兵戎相见的双方,此刻却仿佛老友一般,盖特曼满脸的惋惜,正在跟塔罗公司中一人对话:“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要不是那天恰巧被她撞见你们的人在我房里,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个地步……”
“做大事就是这样,难免的。”那中年人宽慰了几句,望向红旗,“你就是那个远东小子?我是阿格里尤的父亲,为了你专门从公司总部赶过来的。”
“你们在做大事?”红旗的视线慢慢从丽莎尸身移到他脸上。
中年人显然诧异于这个问题,但还是笑了笑说:“是大事,而且跟你有关。”
“她碍着你们的事了?这算是灭口?”
“没错。”
“你们不怕有报应吗?”红旗一字字地问,语气平静。
“报应?”那中年人呆了呆,然后风度全无地狂笑起来,“哈哈,报应!盖特曼你听见了吗?这小子说世上还有报应这么回事……”
盖特曼的神情没变,投向红旗的目光却有了变化,带着一分恶心两分讥嘲七分不屑,就好像看见了妄谈真理的异教徒。
红旗最后望向了站在游骑中的那个身影,“你呢?你也是来对付我的?
罗宾只说了一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