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著没人告诉我。”
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纵然是妖精,我也是花精罢了。哪就成了狐狸?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选个生路。还不如去伺候哪个姑娘。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
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她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
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只别再来了,恐让人看见,假的也成了真的,到那时就更说不清了。”
宝玉便急着脱袄道:“快把我的袄儿穿上。别凉着了。”说着递与晴雯。
晴雯接了,道:“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既然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避讳,顾不得许多了。”
宝玉听说,忙帮她换上袄,自己又穿上晴雯的袄,藏了指甲。
晴雯又哭道:“回去她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让她们知道,也不过这样了。”
一语未了,只见晴雯她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
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她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她。”
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我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著,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
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
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
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
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著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