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拓跋余的秘密
离开行宫这一日大晴,冯善伊与李婳妹几番嘱咐后,迟迟登上车马。
燔柴宰牲,帝王向西拜过先祖,鼓乐升起,卤簿威盛,龙辇缓缓驶出宫道。冯善伊被守卫将士的金甲银盔晃得眼晕,放落车帘,与外隔绝后倒也不必强行撑起端庄的微笑。一路似乎出了阴山,车马渐停,前有宦官小跑而来,报了消息说皇帝要她移辇。
“移辇?”冯善伊正端着满满一碗要用。
领头公公即将皮袍子披来,好声好气道:“皇上正说了他车里炭火烧得足。这可是您的福气。”边说边挤眉弄眼,堆了较以往更多的笑色。
冯善伊略略一咳,抖了抖袍子随即跟上,路上风恰是极大,大辂车恍惚入了视线,金黄色的车盖,饰以杏黄流苏,几百粒宝石沿着金丝镶嵌的车轮交错密布,车尾数展黑龙旌旗尽显皇家威严。步至车前,内有公公打了外帘子,车外扶梯已架起。冯善伊扶栏而上,手及的柱头是以象牙雕镂出祥云纹簇拥着莲花朵,尤其精致。
入了车内,方才抬帘子的公公退下,将屏风外的位子让了她。
拓跋濬便坐在屏风之后的案前阅章,不出声响。屏风嵌着金丝,条案刻有金字,还有窗侧扶栏更是搭着金幔。满目的金,总算也见识了天子归京的规格。冯善伊什么也没说,靠着炭炉一侧借火捂手,这时候正是秋凉一日甚过一日。车中有火炉也有挡风的幔子,窗外冷风拍打着窗慢,呼啸之声狰狞,尤是这般宁静,最起困意。冯善伊依偎着身侧矮几即是乏发睡去。
浑不知又过了几个时辰,醒时先是听得崇之在身侧低唤,周身温暖,由肩至膝皆由毯子裹紧,她自己也不知何时披了毯子,打了窗帘子向外探才知天色已入夜多时。
“夫人。这碗粥皇上吩咐奴才们热了好几回。”崇之将粥汤饭菜置了案前,言声还算平和。
冯善伊稍整理了松乱的头发,先是朝屏风内看去,空空无影。
“皇上已经下去营帐了。说要活动筋骨。”崇之一并将勺子递上,“夫人用好了也下去营帐罢。夜里也歇得舒服些。”
窗外确也星火点点,扎起数座营帐,夜幕下建得最豪华耀眼得便该是拓跋濬的营帐。想起又要共度一夜的头疼,冯善伊实在有些犯难。
“我见这车里极好。”用过半碗粥,便觉得饱,“不如就在这凑合一夜。”
崇之自是明白她的小心思,抿唇提醒道:“夫人。归程数月,您总不能日夜困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不出去吧。”
冯善伊咬牙皱眉,他这话确也提醒了她,随手敛过袍衣罩了身上,即是跳下脚梯。由崇之领着入帐,帐中依是无人,已经打理周整。一张足躺三人的木榻,虽简陋了些,却也是精心搭建。榻上铺着厚厚的棉褥和毛毯。冯善伊坐在榻上,只觉整日车颠疲惫稍有消解。
崇之点了盏灯,移到台案前,将奏章一并挪到案上。
“皇上这时候去了大都督帐里,议路程安设。”
冯善伊见他正干着自己最擅长的事,好心提出要帮他。崇之露出难色,连连阻止道:“夫人饶了我罢。皇上扬言是要奴才脑袋的。”
星悬月低,秋风漫入长草,连营火光渐渐灭去。
极其宁静的夜,隐隐传来山那边船夫的笙歌渔音,一声连着一声“好风好夜好光景”此起彼伏,押着乡音朴实的曲调,听得拓跋濬面有欣慰踩了夜色走回帐中。
迎面首见崇之满脸难言又止。案前分类归整的奏章一览入目,拓跋濬先是稍愣,而后提气欲恼,崇之于身后扑腾跪地,畏畏缩缩哭着道:“皇上饶命。”
“朕说了——”拓跋濬眯起眼来,眉心似又纠结于一处。
“不一样。”一角云帘抬起,由帐中另侧走来的冯善伊扬了一声,又轻了一语,“和拓跋余不一样。”
拓跋濬突然沉默,挥袖命众人皆退避,便是崇之亦哆哆嗦嗦放下帐帘退出去。
她走到拓跋濬面前,目光却落在他手边数摞奏折之中,言声平淡:“拓跋余是左撇子,和皇上看折子的顺序并非一致。”
拓跋濬深锁的额头依然没有展开。
她也不知他听懂没有,于是进一步解释:“这折子,我是为你码的,而非拓跋余。”
他仍是全无反应,只方才掩在袖笼中握紧的拳头释然松下。
她又进了一步,额顶几乎碰及他下巴,仰起头来:“我的意思,你明白吗?”抬起手,指尖滑过他下颚,手感确是比拓跋余更光滑。
拓跋濬深深注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开。
冯善伊一笑:“到底是怎样的侄子呢?竟能如此嫉妒他的叔叔。”
他默默地转身,便当从未听她说过什么,然旋身的背影满是落寞。他坐在篝火前,目光中所燃烧的烈焰虚渺不清。
“喜欢着你所痛恨的人,面对这样的我,很恼火吧。”
说时心底微酸,却也强撑微笑。冯善伊由他身侧坐下,垂首摆弄袖口。
“如若是我,会比你更恼火。一刻也呆不下去。”她说罢,静了许久,抿唇偏首牢牢盯紧他,突然摇头,“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
燃燃篝火发出噼啪声响,是室中唯一的声响,夜的确静得发沉。
“再也不想活着只以那一个人为所有追求。”
沉浸在自我期许的幻想中,逐渐麻木而无力挣脱的惯性情感。
冯善伊终是扬起头,看着拓跋濬:“所以,请你帮我。”
她做出一脸等待他回答的姿态,却也在心底知道他不会做出任何回答。
一切与己无关之事,能避则避,这才是拓跋濬的生存法则。
彤色暖光映出半身通红,拓跋濬将最后一根木柴扔入火炭堆,拍拍袖子立起身来,略略垂向她的目光似有似无。
“好风好夜好光景”,他道。
冯善伊先是一愣,而后随他站起身来。
缓缓显现的微笑展露玄机,喃喃重复:“好风,好夜,好光景。”
这一夜宿在拓跋濬营帐中,冯善伊难得心平气和,隔着柔纱轻帐,隐约见得对面拓跋濬持笔于案前审度奏章批复的背影。玄色青衣米色金边卷翘的裘袍,时而昏沉,时而明亮。她便盯着那身影逐渐睡去,浅眠恍惚着,直到夜阑人静拓跋濬披衣回至榻前的动静都分明有意识。
他侧卧在榻外,她反卧榻内,昏灯渐黯,兀自由漆黑团绕,浅梦这才一丝丝深去。
梦里她正跪在魏宫御花园道的玉阶之上,夜风将她鬓发拂乱,泪痕吹得生疼,如同尖利的刺刀穿刺两颊的肌肤,那样灼灼的疼痛。又听得那“哒哒哒”的熟悉步履,她在余存的希望中扬起头来,却见得那人的目光尤其冷峻。那是拓跋余,他将满殿的朱瓶玉器,奏章文书,笔墨纸砚,香炉烟台一一扔出殿外,能脆得都脆了,能扔得都扔了。最后只穿着那件已是脏乱不堪的堇色玄衣而出,衣袖荡在风中,目中全空。
他的神色,阴晦如锈迹啃噬的青铁面罩,麻木又沉暗。他像任性的孩子般笑开,笑罢便是极怒,冲至她身前,猛然攥起她的衣领,十指握紧她领口,出离得紧。
半个身子由他一带腾空而起,脚尖勉力踩地,几乎不能呼吸,泪光便锁在眸中,哀哀凝着他。
“你把她藏去哪里了?藏去哪里了冯善伊你想看着我疯了还是死口口声声说最在意我,这便是你喜欢我的方式吗?”他是发了狠,冲天之怒下便似那受了伤的幼豹,困兽的挣扎只会将伤口撕得越裂。
她亦抬眼望他,强言撑着:“那不是你能爱的女人。”
“还给我”他猛得松腕,将她推了出去。
空荡荡的袍衣由风击开,轻弱如风的身躯重重砸了高耸入云的冲天云柱,檀色衣摆滑落赤朱红金漆的硬木,后额闷痛之后只觉暖意逼出,以手捂去,暖流泛着血腥气染了五指。漆黑之中,后额的血渗过密发,灼热黏湿地滑过耳廓。
“我求求你,把她还給我。没有她,我也不想活了。善伊,我求求你,你让我活下去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你把这龙袍撕了,把这皇位拿走,我不要了。我只要她”他几乎是跪在她身前,把她的肩膀抓出条条淤血。堂堂天子之尊,竟也能如此不值钱,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他目中分明有泪在落下,那布满血丝红肿的双眼止不住落下的泪,却仿佛都流尽了她的伤口,沙沙的疼。
她面前的已再不是一个天子,仅仅是陷入一场热恋无能自拔却又痛苦不能相守的寻常男子。
她抬了右手,抚过他疏忽打理粗糙的下巴,胡渣青痕滑过指尖,哽咽:“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拓跋余,你如何成了这样子。”
曾经清澈如泉水的目光,为何比铁锈还秽污。
曾经明媚清隽的面容,为何如今只写满死寂的沉暗。
那是她在他面前,首回落下泪来,亦是唯一一次。
“是爱情”拓跋余喑哑的嗓音飘在空中,凄凉如秋风落叶,“你懂什么是爱情吗?你根本就不懂爱情,就是要长相厮守,不惧生死之隔,这世间没有能横刀斩断爱情的阻力”他苍白的面容似乎因这无比美好而天真的愿景回升血色,悲凉而涂尽真挚的目中添增了亮色。
爱情吗?
原来不懂的人,是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