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福君连日里心碎了,几次哭晕过去。
冯善伊觉她太是可怜,于是趁她入魏宫的最后一夜以调教的名义牵她回去娘娘庙,入门时嘱咐老妪给她煮碗汤送去后室大当家的书房里。李敷在书房看书,闻听脚步声近,推了窗果真见冯善伊领了福君而来,他稍一皱眉,披着袍子走出书阁,靠在门间询问。
冯善伊将福君推入门中,闩紧门,回首对李敷言:“如何好。她哭得不止。”
“所以?”李敷奇怪地看她一眼,走回桌前稳稳坐下。
冯善伊道:“我每次哭,你喝我的那声,喝给她听,说不准也就能笑了。”
李敷瘪瘪嘴,没有说话。
福君仍是哆嗦地抽泣。
冯善伊拿眼一瞪:“快嘛”
李敷不大情愿地开了口,喝言出声:“再哭,就把你晾干了”
“噗”一声,冯善伊抱着肚子笑蹲了下去,整张脸扭曲着,似乎戳中了笑点,笑的不能遏制。福君见她这模样,仍淌着眼泪抽泣,眼珠子却转了转,有些由她牵去视线。
李敷站起身来,拉了拉肩上袍衣,脸阴得能滴出水来。
冯善伊擦着眼泪站起身,扶着桌子喘气,看去福君,眨眼道:“不好笑吗?”福君一抽噎,摇了摇头。
冯善伊又看了眼李敷:“一点都不好笑吗?”
李敷偏过脸去,再不看她,实在不明白这女人诡秘的笑点是哪般。好在手里揣了本书,自是悠闲地翻开,仿若无人般,将女人的话隔离挡在耳外。
冯善伊见状,只拉过福君,叹了口气:“你明日要肿着眼睛去见拓跋濬吗?”说着替她拭泪,她打量着福君的模样,娇滴滴柔弱弱,当是拓跋濬那厮欣赏的类型,想她自己也曾有这般好年华,只可惜......撒娇弄泼的戏份还未做,便由人一棍子赶了出京。
福君拉下她腕子,赌气道:“我如今想明白了。我要入宫,要争来魏帝宠幸,而后多生几个皇子公主,定要让周将军眼红悔恨半生”
“你犯得着吗?”冯善伊笑笑,将茶碗推过去,“你不是要勾结冯熙杀魏帝吗?”
“那是冯熙鼓吹我皇兄利用我出手。”福君认真了道,“我才不是傻子,也不会替人做嫁衣。我杀了魏帝又能如何,宗长义即位,还不就是把我遣去守陵。我想过你的话了,是要认真活。”
冯善伊倒觉得她说辞无措,却听着万般别扭,吃了口茶,正有些涩。
“不过是勾引男人,我有法子。”单纯可爱如福君,便是想起了以后魏宫种种,竟不无信心,眨眨眼随即道,“我也有优势。”
冯善伊觉得福君这人天真得有几分可爱,有心眼,却坦荡,再是单纯,都不如李婳妹矫情。
“如何优势?”冯善伊贴过去,上下打瞧她,“你这模样,魏宫百般千似,从不缺。”
福君挺直了背,正坐得比直,双肩极压,咳了咳:“再看呢?”
再言之后,一侧翻书的李敷不由得抬眉,稍有好奇地扫过去几眼。
冯善伊侧视,正看,又转去福君身后。
福君又挺了挺胸,挤眉道:“后面看没用。”
冯善伊索性转了她身前,言道了声:“该不会是有胸无脑?”
这一声落,本还随意打量的李敷但将头忙是垂得低低。
福君面一红,顿失了底气,扯了冯善伊在身前压低了声音:“我在床上倒有些三脚猫的功夫。”
冯善伊想笑,却又极力压抑,只反问她:“功夫?那东西男人把持就好,女人在床上还是听之任之。”
“这你就不懂了。”福君油然升起一股子骄傲,推了推盏杯,“这床上的女人耍起把式来,才是活活要了男人心魂。一辈子都逃不开我了。你年纪一大把,还未婚配吧,连这些事都不懂。”
冯善伊闷笑,将她推来的茶又挪了过去:“不好意思。才疏学浅。这等少了高深研究。只孩儿已是四岁。”
福君忙将口中的茶吐了出来,讶异之余,又道:“你男人那方面不是很行吧。”
冯善伊抚额长叹息,草草一笑:“他性子略淡。”
“不是淡,是你没挑起他那根心思。”福君一说及此番,正也眉飞色舞,北凉内宫中男女之风开房,自她懂事起便是揣着皇兄们的春宫纪要潜心研究,若论男女事,虽不至阅人无数,可也总归是开窍。
冯善伊从来觉得自己脸皮颇厚,如今算也开了眼界,哭笑不得向她讨教。
福君果真摆出一副乐于施教,自阴阳经言起,言之俱细,听得冯善伊兴致勃勃。二人不消片刻,便如闺密亲姊妹般要好,事事道来。这边说得天花乱坠,另一处扶书静心览读的李敷终是忍耐不住,甩开袖握紧书,冷淡看她二人一眼,迈步推门而去。
冯善伊忍着不笑,只福君一指他通红的后脖颈:“这男人,比女人还薄脸皮。”
“万想不到,你们汉人这样守旧。”福君摇头叹叹,又欲说起那北凉一夜笙歌十二宫的盛状。由冯善伊连连打住。
她说的这番功力,必是要用在拓跋濬身上吧,冯善伊这般想,便觉得有些别扭。实想不到拓跋濬冷冷清清持书坐在榻守,云淡风轻面无表情瞥着大跳***扭肚皮的沮渠福君是何等滋味。在这以前,她从未仔细琢磨拓跋濬私房的事,论说她与他肌肤之亲本就少得可怜,内宫中也常有传言他在这些方面打不起精神。
宗爱生前曾有一言,论说一个帝王,若是连宠幸三千佳丽的心情都没有,并非不是他没有生活情趣,而是将那一心毫无保留地扑至朝廷。他深深爱着的社稷,甚于六宫闺房乐。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福君,能为沉郁的魏宫注入一丝生机,为寂寞孤清的拓跋濬带来些许的轻快。她从前想,作为帝王的妻子,职责何在?身为那一**子,她的使命却并非只在一人。为他纷乱的内宫,为他扫清妖媚乱政的女子,使他远离昏庸荒yin的诱惑;为他抚育最合格的皇位继承人,造就另一个盛世君主,使他手中的江山祖业万年常青,代代相传。纵然没有一朝一代承继千年,却期望在自己的一生所见都会是最雄武的河山,最坚强的社稷。她曾经以为,帝王的女人,是为了帝国的长久而存在。
然而在面对沮渠福君的此刻,她忽然觉得错了,错在她将命运视作姻缘,将世间最简单快乐的事情做得如此复杂。
她借着老妪前来送汤的间隙悄步而出,身后依是福君爽朗的笑声,这个大哭大笑,大爱大恨,一切行得自由畅快的小女子,确实是一个女人应当有的模样。
淡色月光盈盈而落,斑驳的回廊,四下来风。她走着,渐也退步,只看着对廊中立的李敷予追来的石娃言着什么,言过石娃似是哭了,扯着他袍角死活摇首。李敷俯下身子,将石娃揽在胸前轻声抚慰的背影,竟有些为人父的感觉。石娃口中依依言着大当家的莫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得冯善伊也不自知地酸了鼻眼。
老翁前来领走石娃,临去时也背过身去拿袖子擦了眼泪。
李敷当立风中又是许久,直到她缓缓走了他身后,突如其来一句:“又要丢下我们,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吗?”
稍垂下头,盯着地面青光良久,李敷淡淡道:“何时回宫?”
她万想不到,自己好容易说了一句认真话,却换来他问她如何回到拓跋濬身侧。
“你希望我何时回去呢?”冯善伊扶栏侧坐,影子与他的映落一处,正有些纠缠。
李敷想了许久,终于道:“我希望你,不要回去。”
她偏着头,移开脚尖,探入廊前的池塘中,脚面贴水,平稳光滑如镜面散开涟漪,就这样,说出来,她才会知道,或者是不能再继续假装不知道。她喃喃自语着:“李敷说,希望冯善伊不要回去,是为了冯善伊呢?还是为了李敷。”
他愣住。
她如是问他,他便如是答,几乎是下意识,远不知道自己这般希望,确是为了谁。
“做皇后,是冯善伊的梦想。”她将一只脚完全浸入水中,刺骨的冰冷。
这样的回答,并不惊讶,反是在预料之中。若是她答那便不回去,他心上,恐怕会更重。
袖中那一丝冰凉润着掌心,他递出那支镯子,唇角勾起别扭的一笑,许多年了,他还是不适合笑。她偏过头,从他手中接过那血丝玉镯,对月举了起来,正透出一盏明月,格外寒凉。
李敷背过身去,那一日,说也巧合,若非他在街上遇得那两盗尸的小贼,惊见他们满头冷汗跌在当铺门前,这镯子便由袖中滚出,滚至了自己脚下。或许,它也是个有灵气的,代替自己主子寻来了救命的恩人。
她呵气拿袖子擦着玉镯,随口问:“那两个小贼呢?”
“放了。”
“你会有那般好心?”她笑笑,果然不信。
他看她一眼,接道:“各砍断一只手,放了。”
她擦干净镯子,立起身,于他面前扬了扬:“很好看吧,当**可是看着它落了我腕子上。”
李敷没有言其他,只是点了点头,沉默。
她亦点头:“为我跋涉千里不辞辛苦的李敷,为我以一敌十保全性命的李敷,为我亲自熬汤每每嘱咐喝尽的李敷,为我不计性命所剩几日却仍勉力生存的李敷,希望我不要回去。为我做了一切一切却一个字也不说的李敷。冯善伊能为你做的事,或许只有一件。”手心握了一紧,探出栏外,猛地丢了出去,将那象征魏宫无上权贵的血丝红玉镯丢出去
他不能言语,只是胸口某一处猛然轻颤了下。
明月皓然,清风扫过满树枝头,她仿佛听见浓夜桃花开静谧的声响。一夜间,梅似褪尽,桃争春来,花开花谢,生死交迭自是无声无息间。他所希望的,她答应他。他是不是也要答应她,活下去,至少不要让她看着他离开。
她说:“能听见你的心,真好。李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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