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笑,若她是哥哥,同样也会问自己,这样的妹妹仍是家人吗?在奴役自己的人面前卑微谦虚做牛做马。哥哥是有傲骨的人,如何能忍受一心只求安稳的自己。
“扶立宗长义为新君,父亲同族人就能活过来吗?”她低声问他,全无情绪。
冯熙满眼坚定,握紧一拳重重道:“宗长义答应辅助燕王室复国,北朝汉人总算有自己的国家,不必再做鲜卑人的奴隶。”
“胡汉同治有何不好?”冯善伊摇摇头,“拓跋濬已有心汉化。他不是拓跋余,从未歧视压榨汉人。”
“他是他,他的朝廷又是朝廷。他一人之话经由百人连口相传便失了味道。他高高居于宣政殿上,如何真心理解汉民凄苦,鲜卑腐化贪婪,他只空看,可有施令干涉左手为胡,右手是汉,他想一碗水端平,恐成笑话。”冯熙说得义愤填膺,连连捶去床板。
冯善伊叹了一口气,将他手塞了被子中,扫了一眼他包扎的伤处,只是道:“还痛吗?”
“你捅时,可有想到会痛?”冯熙白了她眼,略赌气道。
她挑了笑,有些苦。
冯熙撇嘴低眉:“论痛,你必是痛过我。你当捅死我,而非救我。”
冯善伊只想转开话题,于是缓缓道:“如今,都还有什么计划吗?无论是篡位,还是复国,都需要筹措。人手、金银、兵力,最重要是一个无论如何都说得过去的造反借口。”
冯熙垂下眼,应道:“借口便是宗长义皇世孙的正名。他比那贱人的儿子更有资格坐上龙位。只抖落出拓跋濬包庇当死闾氏一事,再添上闾氏各等丑事,鲜卑贵族自不会再支持他母子二人。况且拓跋濬胡汉同治,将汉臣位升同级,主张汉化便以引来胡人厌恶。要他失臣心,绝非难事。”
“他至今所为,没有一件错事。”或者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黎民江山社稷。一个帝王该做的,他都做了,他叔父祖父所做不到的,亦在努力去做。她从未见过一个如此认真又勤恳的皇帝,只忧民心,不顾臣心,将千秋基业看得比自己的权力宝座更重。这就是拓跋濬。
他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喜好。不去做一个好男人,不是一个称职的好丈夫,更做不得好父亲。只因为他这一生,认准了那一条路,便是做一个明君,并非图个千古贤王明君的好名声,仅仅是只求不过不失,对得起祖宗基业,堪负得起这一身重担。若他生在平稳治事,这般的安分皇帝确也不难,可他没那个命,少年登基所面对的朝廷是一个烂摊子,胡汉矛盾尖锐,上是百官腐化,政令不得实,下而民生积怨,斗争激发,北魏皇室随时有倾覆的可能,这更使得他夜夜难以安眠,但不出手改革,大行汉化,便是穷途末路。便是一身抵挡鲜卑贵族的阻力,他也要走出这一步。
“宗长义登基后,真的会有所改变吗?燕复国后,便能够百年长存,终不会被残吞倾灭吗?”史书她读得不多,却也知道乱世多国,才有多征伐,却终统一。虽有分分合合更迭不断,更是英雄辈出于乱世,然百姓黎民更苦于乱世,所以才有秦吞并六国,魏太武帝统一北朝十六国。
冯熙扬起头来,抿唇只言:“复国,至少能让汉民活得像人模样。”
她愣住,是想说,只要再给拓跋濬十年,不,兴许五年便足够了。至那时,或者就不是这般模样。新政需要时间,汉人更是。没人比拓跋濬更心切,可他却也知道要一步一步来,只要反对他的臣民予他多一分信任与等待。
只是,眼前由家国血仇蒙蔽双眼的兄长又如何能辨得清呢?
扬起头的复又落下,她道:“那便做吧。”
冯熙猛惊,轻了一声:“你说什么?”
“哥哥怎样想,就怎样做吧。”她点点头,予他一记微笑。
冯熙愣了愣,稍显别扭的问:“那你呢?是要在哥哥一边,还是同他站一处。”
冯善伊摇了摇头:“我要走了。”
冯熙淡了呼吸,只想过一想,又问:“是为那李敷吧?你会喜欢那种闷小子。”
她笑递去腰间扯下的汉符令,塞入他手中握了握:“好好用它。这东西价值连城,便是不用了就还我,我还想换银子使来着。”
他勾了她腕子,目光一紧:“你,真的要给我?”
“我要走了,这东西太负担,留给哥哥也好。”
“李敷当真值得你这般?便不是拓跋濬的皇后,宗长义也说会立你为后。”
“宗长义的心,我知道。”她点了点头,“那一日多亏得我装作你,有幸听他言释一番。如今已不是那么怨他了。至少,我都能放下了。无论事成与否,冯家都有姐姐和你在撑持,倒不了。”
她只是,想做一些更重要的事。
李敷只剩不到一月的寿命,她至少要陪他走最后一段路,为他多多少少做些事。所以眼下,比拓跋濬的皇权危亡更要的是李敷的生死。她总是不够聪明,不擅长权衡,鱼与熊掌兼得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所以只能挑一件自己以为最重要的事全心全意去做。她就是这样的人。从前在拓跋余身边,尽心尽力辅佐他成为明君是她的最要紧;担负家族与姐姐的梦想,为拓跋濬撑起汉化的基业,也曾是她的认真,她的至要。
父亲临终遗愿,冯熙言是复国。复国,便又将面临覆国危难,她所想,必定不然。惠裕曾于许多年前提醒过自己,那四字,是胡汉同治。千百年来,汉人最强大莫非屡屡建立雄伟的帝国,而是无论外族几番侵略挞伐以图异化,汉人永远都是卷土重来,反而将异族同化。这便是汉人。所言复仇,莫非只是一个诸侯王国的苟存,而是汉人的真正强大。最伟大的复仇,在改变人心。彻底改变胡人守旧而敌视汉族的力量,只有汉化。
于拓跋濬,汉化是平息内乱、匡扶基业,甚至平稳治世的必行之路。于她,只是父亲的嘱咐,一分责任,或许也是一分期待。她是真心想看到那样的清平盛世,长治久安。
她想,她是明白拓跋濬的,更清楚地明白,这样的男人,只可以爱社稷。他实在没有那个闲心顾及政事以外的任何一物。所以,他的后宫才更需要清明安宁。而她曾经努力要做的,便是为他的汉化新政扫平所有后顾之忧,也是为替她完成父亲所谓的“复仇”。
如今想来,这一切,都似乎只是个梦。
归于现实,她所面对的,只有一个为自己连命都不顾的男人。明知不久于人世,却仍是承诺一生一世背她走的李敷。宗长义说看着她便觉心疼,她看着李敷,竟也是同样的疼。她活了二十年,遇人之中没有一个是像李敷那般对自己无欲无求,不期待她能做什么,不逼她做任何选择,只是单纯地以真心待她。这一颗真心,尤是珍贵。千百人会因一个汉令符而在意她,然千百个汉令符,都不及一个李敷,也换不来他,因他在意的不是它,只她而已。就让她选择一次自己的人生吧。
走出冯府,清爽甘洌的风扑面而至,她从未有此刻的愉悦轻快,翻身上马时自比来时更痛快。
与冯熙临别时,他脱口那一句“哥哥昏了脑子,你如何怪我都好”将满心委屈掏空,她是想如此便也全无遗憾了。
走不出几步,她好心情地落地牵马,一路回去娘娘庙。只才转至庙前的街道上,远远看见一驾墨色软轿停于庙前,叫门而入的人,恍惚眼熟,她再步前,认出走在前首是乔装的崇之,轿前竖着的那一人是顺喜,正小心谨慎予轿中人言语。
她似乎猜到轿中的男人是谁,于是才一惊,忙躲进庙前对面的垣壁墙角中,身子贴着墙面,敛息不出声。半刻之后,崇之失望而出,予那轿中人言着什么,轿子才又抬起来,崇之和顺喜一并上了马。一行人马正是朝着对面而来,冯善伊连忙背过身再躲。
只轿子刚行过庙与墙之间相隔的街道,便突然由轿中人喊了停,硬是落在她身后。
冯善伊一口气憋在嗓子里,更不敢回头去望。
隔着一扇轿帘,拓跋濬传出的声音闷闷的:“回去娘娘庙,再等。”
崇之一脸难堪垂首贴近帘子,只道:“皇上,您这两月来来庙前寻不下数十次。如何能好啊。”
“回去,再问一番。”拓跋濬仍是坚持。
崇之无奈,翻身落马,才又赶去庙前叫门。
轿子便落了那一处,久久不动。
冯善伊窒息得几乎要晕过去,她虽未动,只身侧的鬃毛突然蹬了蹬蹄子,便欲冲出去。顺喜忙调转马头,朝向她一方,迎着冲过来的鬃马大喝一声:“护驾”叱时目光愣住,盯着那面贴冷墙的白影浑然发了呆。
鬃毛已是由随行的几个侍卫困住,顺喜由马上跌下,愣愣地前了几步,靠近冯善伊。
已是无处可逃,闭眼吸气,冯善伊牙一咬,便立时转身,与顺喜直视。
顺喜瞬间僵住,手中的缰绳亦脱落而下,嘴张圆,支支吾吾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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