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惊蛰暗伏
太武帝灭佛,值拓跋濬当政随即复法,如今成效可见一斑。自民间入皇宫,皆有供奉高僧舍利子的佛堂净室。
惠裕曾言,世人信佛不过三种,一为此生看断无欲无求,二是自觉祸罪太多心绪难安以求佛祖渡了自己,这第三种人是最稀有的,便如佛家所言,慧根难寻。这第三种人是天性纯净,上一世受佛祖点化,这一世带着慧根而来。惠裕说,他自己是第一种,宫中信佛者包括皇帝都是第二种,而这第三种人,他活了半辈子也没有见过几个。
只是冯善伊并不知道,自己属于那一种。
自车马转入民坊,依稀可见耳侯寺门前香客无断。青竹率先跳下马车,撑起一支伞挡去烈阳,她扶冯善伊落车,面色不济:“耳候寺的主持如何当家的,明知道宫中微服寻访,竟也不散去香客。”
耳侯寺占地宽广,浮图台高阔。冯善伊随以斗篷遮面,随着青竹进入寺中。来往香客皆是平民百姓,大抵面色和善,安然处世。青竹与小僧吩咐了几句,主仆二人便转去主殿后的小佛堂。
堂内没有佛像,仅一面冷桌,铺着白石玉八卦盘,黑白二色玉子旁置。她与青竹边等边胡乱对着棋路。窗外偶而飘来大殿上高僧作法诵经的朗声。青竹四处转了转掩着笑,挤眉弄眼道:“我如今明白了太妃娘娘不去尼姑庵,硬要修养于寺中。”
冯善伊正抿了口清水,玉指敲着轻薄透明的八卦盘面,暗暗打瞧这东西值多少钱,听了青竹的话,满不在意随了句:“如何?”
青竹憋着笑转了她身前,压了枚黑子在棋盘正中,玄虚道:“我方才转了一圈多看了几眼,您猜怎么着。那主持老头模样极好,一把年纪了却清朗神奕。这寺中出家人个个都面相不俗。太妃娘娘养在此处,多享福啊。”
“是哈。”冯善伊恰扬起头,琢磨着她的话,一点头,“这色老太太,真有她的。”
身后屋门猛一推开,冯太妃臭着一张脸,扯了扯素衫,大摇大摆而入,边走着睨了她二人憋声弄气:“啧啧啧。眼前一色秃驴凌光,老太太我一把年纪了还能色到哪去?”
来时听了这二人好一番议论,恰逮了正着,冯太妃入座时,恨恨盯过主仆二人,挑眉压低下巴,目光四处一瞥,换了眼色沉问:“该带的没忘记吧?”
冯善伊懒洋洋捏着后颈,勾了勾小拇指,青竹蹲身从玉台下翻出之前藏好的装备一件件摆出来。冯善伊将这些东西推了过去,噙着笑。
“酒。”
“烧鸡。”
“胭脂粉。”
“姑姑。除了美男子,可是一样不缺了。”
冯太妃笑着一把揽过去,笑着笑着,突然止住,一仰头不大情愿道:“你如何好心来看我了?”
冯善伊上下打量着她,欣慰道:“见着你气色不错,怎信里是把自己说得快要不行了。”
“我气色从来不错。”冯太后挑起酒盖,猛灌了口含在嘴中,细细品着,吞下半口,却又仰首看她,“我可没给你写信。”
暖融融的笑一丝丝僵冷,连身侧最没心眼的青竹都不再傻笑。
“不是姑姑信里托我来的吗?”她撑起勉强笑色,依然平静地垂首,予面前的姑姑添了一盏酒。琼碧清凉的酒汁流入玉盏,声音极静。
冯太后张了张口,端紧那杯盏,摇了摇头又放下:“我没有写信。”
窗外帘幕抖了抖,一支红叶飞了入,落在她裙间,冯善伊盯着随风摇曳的群摆,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再抬起头,她平静地将盘中烧鸡外层的荷叶轻轻剥开,朝姑姑推了过去:“姑姑吃吧。”
太和殿中明光摇曳,太后常氏从未有过的早起骇得宫内诸人在晨间手忙脚乱,只有太后身边最亲近的那丫头才知道太后是一夜不曾睡。晨膳时,太后以胃口不好推了不用,直到拓跋云前来行礼问安,予太后幽声劝慰:“娘娘如何要吃一些。”
太后摇了摇头,不想说话。
拓跋云咬牙:“吃了,才有气力。”
“是有气力面对吗?”太后别过脸去,冷睫寒颤。
拓跋云缓缓立起身,一抬手命两侧宫人退散。他不出声地站了许久,再走至桌前端了满满的整碗粥一口气吞下,个中味道尽不知,他用力的咀嚼细滑稠腻的粥,气息越来越弱。
“此事了结之后,哀家想去七峰山休养。魏宫诸事,王爷要处处护着皇上。”常太后似嘱咐后事一般交待齐善。
拓跋云默声答应。
常太后幽幽挑起眉眼,看紧他:“已是准备齐善?”
拓跋云点头。
“何时动手?”
“待她们姑侄叙旧之后,一旦出了耳候寺,她的命就已不是她的了。”
常太后冷笑,临死之前也要她与最亲的姑姑再相处一番,拓跋云总算是有心了。涂染血红葱长的指甲滑过冷案,枯冷的一双腕子颤颤端起一碗羹,她在逼迫自己喝下去。拓跋云说得对,已是坚持到最后了,她一定不能比那人先倒下。
“如若,她预先料知,不出耳侯寺呢?”残羹落在唇侧,她咬着唇。冯善伊也不是什么愚笨的女子。每每到最后,她总要输给她,这一回不能再了。
“耳侯寺外已布好火箭禁军。待午时,她仍不出,就火烧耳侯寺趁乱杀入,大不了就是......”
常太后右眼一跳,忙看去他,气息虚无。
拓跋云皱紧眉心,逼出声音:“大不了一个不留,杀尽。”
“佛门空净,你当真要开杀戒?”常太后不满又犹豫,实在不安。
只拓跋云却似胸中成竹,古怪着声音反问:“以太后对皇后的观察,她是会走,还是会留呢?”
这一声问得坦然,常太后想明白了,即连连点头,容色蔓延苦涩笑意:“你问得实在好。那女人宁死而出,也不会留守寺中坐等祸连无辜。”
拓跋云退出内殿,走在空冷的长殿中,两侧薄如蝉翼的长幔飞摇间恍惚映出一双堇色绣团花鞋。拓跋云握紧腰间长剑,猛抽了出,直指帐内,阴冷低唤:“是谁?”
帘子翻了翻,探出一张清秀惨白的小脸。
紫色衫衣腰身绣着碎荷,那女子一点点蹭出脚尖,哀哀地喊了一声:“云哥哥,是涣儿。”
是乙弗涣拓跋云惊得收剑回鞘,一拉手将她拉了身前,猛然间又觉失了身份,才又缓缓松开她,退了半步,垂下头黑着一张脸勉强言:“乙夫人如何在此。”
乙弗涣同垂下眸,因惊恐而起落的胸脯渐渐平复:“本宫是来给太后娘娘行晨礼。”
明明是爱在心尖的女子,如今却只得远远望着,说着万分疏离的言语,拓跋云憋闷得喘不过气,却不能显露半分真实情绪。故作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转身欲走:“进去吧,太后等着呢。”
她任他由肩头擦过,他周身仍是散逸着她熟悉的气息,是真的不曾变过吗?静静挑起最后的眸光看着他,她含了半口气又缓缓吐出:“云哥哥,我方才全听到了。”
她从来是最胆怯的宫妃,这一句话言出已是尽了最大勇气。
乙弗涣步子一停,没有回身,如若是平常宫人,便是皇兄宠爱的妃子,他听得这番话,也能一剑了结她。只是......身后之人,是乙弗涣。偏偏是她而他,又对她不能做出任何伤害,伤了她,即是伤自己。
乙弗涣向他走过去,掀起一角裙曳缓缓跪了下去:“云哥哥。皇后是好人,是涣儿在魏宫所见过最好的人。我不想她死,求你,求你收手吧。”
为什么......连涣儿也说她好,她不好,一点也不好。
乙弗涣痛苦地闭眼:“嫂嫂何苦跪我。”
“云哥哥,只要你收手,我就去求皇上允我们离宫,告别这一切。”乙弗涣跪着靠过去,一双臂牢牢环住他两膝,呢喃着贴紧他,“你不是想要涣儿吗?涣儿再不会怕了,这一次一定同你走。”
他反手握去她两腕,挣扎着甩落,心头犹如被万箭刺穿戳烂,血淋漓地疼痛。
乙弗涣摇了摇头,痴痴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泪:“如今,云哥哥是不想要我了?”
拓跋云强行步出,两膝如铅注,一手撑紧门框重重砸着拳掌,一下又一下,直至满手染了猩红,闷痛出声:“我想要你拓跋云想要乙弗涣想得都要发了疯”可是比起想要她,他有更重要的事。
乙弗涣幽幽扬起头,清泪顺着下颚坠落襟翼,她凝着他,心酸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涣。你忘了我吧。”他闭目说出最后的愿望,此事之后,他不晓得拓跋濬将如何治自己的罪,一怒而下,杀了他也未必不然。只他临死前,独希望她能忘了自己,忘了他,去过自己的人生。
乙弗涣哭着爬过去,一手紧紧捏住他的袍子,浑身都在颤抖:“云哥哥,你不要我,也不要我们的孩子吗?”腹中六个月的身孕已是几分明显,他却从来不知道......不知道她孩子的父亲不是他皇兄,而是他。
拓跋云怔怔回首,面色惨白,似听不懂她的话,更似不敢相信。
“你皇兄他从未碰过我分毫。”一连串泪珠溢出她眼眶,滚烫的泪砸落他手背。
他托起她双肩,握得尤其紧,黑漆漆的眸子里迸发出惊痛与丝缕兴奋:“我们.....我的......”六月前那一夜,他是喝醉了走错宫殿,而后......如今再想,那或许不是自己走错了,而是皇上用他的轿子将自己送至她宫所。皇兄他,从来知道,刻意成全,却一个字也不曾说。
“皇上想着法成全你,为了你,他都不在乎了。如今他总算有了心爱的女人,云哥哥,我们也成全了他不好吗?难道因为他是帝王,就不能有幸福的资格吗?”
胸膛热血一丝丝涌上来,他定定点头:“是,因他是帝王,所以没那个资格。”
“娘娘,娘娘也帮我,在魏宫中帮了我最多的也是她。云哥哥你想想,皇后娘娘明知道你处处与她敌对。只她有心,大可以借我胁迫你。可她没有,或许她是一次这样的想法都没有。”她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摇着,声音越来越柔,只寄希望于诚心诚意地打动他。
拓跋云眼睛眨也不眨,他脑子里乱极,却又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那女人......明明是握了一张极妙的底牌,甚至有可能,这张底牌也是皇兄刻意赏给她的。皇兄将乙弗涣推给她,是要她恰时用好乙弗涣来牵制自己。只是她没有,真的没有,她明明清楚一切,却装作不知情,她大大方方处理好宫内大小事务,她做的极得体,极圆满,她做这一切,不是为权为名,是为了皇上,为了新政,为了社稷可是她又得到了什么,除了这满身臭名,还有数不清的反对声,如今几乎连命都要没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她愈显得大度,他便越发觉得自己小人。复杂又耻辱的痛楚如千万只蚂蚁撕咬吞噬在心头,痛痒皆非,苦苦折磨,直至将最后的意识消磨殆尽。
他一手撑起额头,手背猩红的血染了他半张脸,殷红的血珠由他长睫滚落眼中,混着一滴泪蜿蜒而出。
他另手将乙弗涣轻轻推开,踉跄退了几步,后脊重重撞在门框,只能说:“阿涣。你不要喜欢我,不要喜欢我不是好人,我不是”
乙弗涣哭肿了双目,泣不成声,一个字一个字接起来,连成整句话:“云哥哥,只你回头,一切都来得及。”
胸口抽搐疼痛,一脸苍白,拓跋云缓缓摇头,喃喃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她再好,再大度,再高风亮节,他还是要......杀了她......
拓跋云一手推开殿门,呆滞怔愣地走了出去,一如残破的玉盏,支离破碎。满手的猩红,就此也要洗不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