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夏沐烜,心头有悯然,亦有慌意。
突然夏沐烜道:“清清,有些事既然已经忘记,就不必多想了。”
我听得愣在那儿。
***
太后的丧礼依足祖制操办,天子服白三月,辍朝半月,以敬孝道。
等忙得停下脚跟,冬日已至。
太后大丧,夏沐烜对外宣称的是太后痼疾发作,至于颐宁宫一众伏侍的宫人,则毫无意外被一并殉了葬。
而在前朝,冯光培因着与临淄侯互通来往,行窃国之举,被判腰斩于市。
总算天子顾念,不曾迁怒冯门旁人,只将冯若兰的兄长冯思远贬官遣去了南疆,命其终生再不得回朝,好歹也算保全了一条性命。
然而没了太后,冯氏荣宠终归还是走到了尽头。
一损俱损的还有杨氏。
听闻杨德忠在冯光培获罪后第二日一早,就向夏沐烜递了折子,表称年事已高,不足以再辅佐良主明君,愿挂官归隐以谢浮名。
这个举动想也合夏沐烜心意,于是就准了。
我望着冯杨今日种种,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齐沈,同样都曾一朝腾云直上,也同样都在一朝跌落云端,跌得粉身碎骨。
女子有春尽红颜老一说,于外戚,这道理大抵也是适用的。
这日忙到三更时分,看过孩子后回到内殿,闻得夏沐烜已经独自在乾昭殿歇下,于是让殿外奉职的内监关了宫门。
殿中炭火烧着很暖和,我坐在妆台前由净雯为我去簪梳发。
殿宇深静,像是在沉淀着什么心思。
突然净雯道:“杨德忠能得个善终,真算皇上顾念了。”
我明白她的顾虑,就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为旁的,皇上总要为皇长子打算。外祖家中获罪,于皇长子前程到底有妨。”
这么说着就想起来,当初我父兄犯的是谋逆之罪,依律断然不可恕,夏沐烜却肯将他二人迁入英烈之陵,多半也是因着这层考量。
净雯自然有私心,下意识皱起来眉头。
我拍拍她手背:“明日事明日愁,不必杞人忧天。”
净雯听得点头,就没再说什么。
我又想起来太医院当初断下诊说,杨卉那一胎泰半怀女,生产后,却出乎意料是个足斤足两的皇子,一时引后宫欢动。
如今看来,只怕此事未免没有夏沐烜的授意在里头。
至于究竟为了什么缘故,夏沐烜非得让太医院放出这样的风声,就不得而知了。
我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皱了皱眉,净雯赶紧伸手过来为我安揉太阳穴,一壁动作一壁道:“娘娘这几日劳累,瞧着瘦了许多。”
我无所谓地笑笑,半晌后问净雯:“你一早知晓卜太医是太后心腹?”
净雯点头,略微思索后道:“太医院医者济济,然而这二十余载,月月得太后召见,寒暑不断的,却唯有他卜正一人。自然不十分留心,也不易觉察。然而这世上总没有不透风的墙,行事再缜密,左右只要做了,就不至于无迹可寻。”
我听得心头一个惊跳过去,口中道:“有了卜正这个人证,皇上想不信也难。你是极细致周全的,既已打定了主意陈情,必然会做到万无一失。”
净雯静静道:“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何况…”她直视我:“经了娘娘父兄的事,且又久不见太后提议接娘娘回宫,皇上心里头总有疑惑。”
我听得明白,又问:“这么说,冯若兰当年鱼目混珠的把戏,你也一早晓得?”
净雯望着我的目中有温情一点点泛上来:“冯氏那样的心性,如何肯为了搭救个陌生人,轻易赔上自身安危?奴婢总相信,人的品格不至于随意变折。”
我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说完突然想起来了,就问:“冯氏既然服用了这么些年的麝香,怎的后来还会怀孕?”
净雯垂眸,小声道:“那也是强行催出来。”许是怕我想起往事伤心,恳切了神情又道:“其实娘娘前番小产,皇上比谁都伤心。加之**那一桩,更是愧疚之极。”
我淡淡应了,夏沐烜也不过就是愧疚罢了。
**到底枉死,我纵使不怨他,却并不表示可以忘得如无事人一般。
然而夏沐烜强行催得冯若兰有孕,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再一想就明白了。
大约制衡之道,本就是要使冯杨争锋相对。
比之恩宠,也唯有皇嗣最能激人贪欲,致人离心,进而如困兽一般,斗个你死我活。
齐沈当年是真正的分庭抗礼,冯杨学了齐沈败落的教训,懂得以联姻来试探夏沐烜的态度,以图与天子抗衡。
杨卉的跋扈傲气,大抵正源于这份自信,想着她杨氏一门,比之齐沈实在高明许多,懂得纵横连横以抗衡天子了。
然而夏沐烜哪里肯乖乖任人胁迫?
断然不能的。
夏沐烜连藩王都容不得,何况是朝中大员明目张胆在他眼皮子底下朋比为党。
如今冯杨落到跟齐沈当年的下场,多少在我意料之中。
思索间,净雯又道:“当初咱们宫里那零陵香,是王忠暗中动的手脚。皇上千算万算,也没料到他胆大包天至此,敢对娘娘下手。然而为着不打草惊蛇,那个节骨眼上,也只好委屈娘娘。”净雯深深看着我,目中有诚挚的情感:“彼时贼人横行,皇上也是迫不得已,娘娘不要怪皇上。”
我苦笑,如今哪里由得了我怪夏沐烜?
只怕我从前跟齐凤越的多番来往,一旦被夏沐烜追究起来,纵使我如今已为三子之母,也未必能轻易逃脱。
内庭女眷与朝臣来往已属死罪,更何况是与藩王通传信件。
***
隔日一早正在看内务府这个月的报账,那头印寿海近我跟前来,一脸的忌讳样子,斟酌着问:“娘娘,凉萸殿那位要见娘娘,您看…?”
我放下账册,恒久无语。
印寿海许是以为我要回绝,就道:“冯氏如今身上还带着病气,娘娘尊贵,本不宜过去沾染污秽,奴才这就去驳了她。”
我摇头,顺势也起身了:“不必,我走一趟。”
凉萸殿位于行宫最偏僻的西北角落,平日大多用来搁置废弃旧物,寻常宫人也不会经过此处。
想是冯氏在病中,还在禁足中,身边又缺人,此刻秋意已经去得远了,枯枝落叶却依旧飘得院中随处可见。
一脚踩上去,碎裂出咔咔声响。
我并未进凉萸殿内殿去,就只是转过墙角,来到窗旁,透过洞开着的半扇窗往里看。
彼时冯若兰病弱弱靠在床头,想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转首朝我望过来。
彼此有许久的对视。
突然冯若兰依依笑起来:“姐姐真大善人,竟肯让太医治我这病。”
我勾着唇角笑得讽刺:“非是本宫心存顾念,而是皇上不忍见你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到底你也曾盛宠一场。”
冯若兰伸手抹抹鬓发,一点点媚笑上来。
我不欲多待,就直截了当道:“太后身染痼疾,追随先帝去了,而你父亲冯光培,已被腰斩于玄正门外。妹妹福薄,无法为双亲送终,实在可惜。”
冯若兰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就弹了弹指甲,突兀道:“姐姐,其实我并不喜欢那一味脆皮酥,反而是姐姐喜欢。”她像是陷入往事中,神情复杂。“姐姐为什么总要跟我抢?”
我漠然:“我从未跟你抢。”
冯若兰咯地一笑。她望着我,神情哀伤下去:“姐姐当年,不过无意提了一句,说喜欢那宝芝斋的脆皮酥,我哥哥隔日五更天不亮就起身,赶着买了那东西送去你府上。姐姐喜爱吹笛,哥哥听闻玉屏笛名贵,不惜花费一年俸禄,特特为你寻来一把。后来又闻得你丢了块血玉,只差把太后赏他的玉佩都当了,换成血玉送你。我从没见他这样过,从来没有!”
冯氏笑容阴冷下去:“我可望而不可的东西,凭什么你就能不费气力统统得了去?且你还不领情,统统退还给他。我从没见我哥哥那样伤心过,你当年离开京都去南地,哥哥伤心;你回来,他更伤心。”
冯氏突然一反往日的柔弱,望向我的目光陡然变得森冷透骨。
我在那一刻突然发现,她这样的神情,跟太后何其相似。
冯氏恨得眼珠子似要沁出血来:“所以自进宫那日起,我就发誓,今生今世,绝不能让你有一日好过!你被皇上废入东陵,我高兴!你父兄被斩,我更是乐得拍手庆贺!我见你抱着那个没心没肺死绝了的丫头哭得肝肠寸断,只觉得肺腑畅快之极!见你为我那个注定下不来的胎赔了**又赔了孩子,我更是笑得泪涕尽出!沈月清!我就是要你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凭什么一桩桩一件件都因你毁尽!我哥哥如此,皇上也是!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争么?若非太后贪权,如今哪里由得了你们作践我!”她逼问我:“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为什么要回来?
是回来京都?还是被黜后再回重华?
回来京都,那是因为彼时“我”已是父亲争权的最大筹码,注定只能婚配给皇家,无论现今坐上那张赤金宝座的是谁,夏沐烜也好,夏沐烽也罢。
至于回来宫里,那是天子诏谕,更不得不从。
这就是沈家女儿的命数。
我望着冯若兰,心中无半分悯意:“嫉妒绝非你嗜血的托辞。从前我不曾与你争过什么,再入宫,自然也是如此。你自己心生魔障,容不下别人,如今就不必再扮痴情博人怜悯。你若当真痴情,怎的当日不见你为冯思远考量,反将他引进宫来,差点丢了性命。如今你双亲已死,倒不见你为他们掉一滴伤心泪?可见情之于你,也未必就有嘴上说得这么重。如今冯思远已被遣去边地,此生返朝无望。至于你,若真有能耐,哄得皇上再想起你,也算你福分未止。”压一压心头升起的恨意又道:“你所谓的痴情,抹不了你那种种罪孽。后宫多少人因你枉死,又有多少人胎死腹中,有多少人此生再无法孕育。这些人,人人咬你身上一块皮肉,都能将你生吞了!”一个深呼吸后平复下来心绪:“妹妹好好养着吧,往后再不得空过来,且好自为之。”
冯若兰在我身后,惘然了语气道:“也好。姐姐走好,我就不送了。”
这一声飘出来,我已去得远了。
我一步步往外走,耳边净雯瞧不过就劝:“恶性使尽,终是咎由自取,娘娘不必为她伤心。”
我木然了神情点点头,借着她手上的力出院子去。
***
是夜正在同净雯说话,印寿海忌讳了神情进殿来,一脸小心道:“娘娘,凉萸殿那位薨了。”
我虽料得冯若兰已存了死志,却不料她走得如此快,当下只觉得各种心绪纷涌上心头来,却不晓得说些什么。
印寿海不得我发话,唤我:“娘娘?”
我问:“怎么去的?”
印寿海呐呐道:“吊死在横梁上的。”
我垂眸:“皇上知道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