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司命
闻得那人语调之中故意带着的几分风凉意味,石将离微瞇着双眼,心里倏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顿时就明白那拦住马车的人有何目的。
一直以来,胆敢以某一件事要挟她给予交代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如今显然是来者不善!非常难得的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依旧保持着镇定自若的表情,只拿一只眼睛瞥了瞥面无表情的沈知寒,眼里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奇异光亮,这才慢条斯理地掀起车帘子,笑容可掬如同二月春风:“我们汉人有一句俗话,叫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朕说过,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你又何必这么心急呢?”
果不其然,那立于晨曦微光中的颀长身影正是一脸似笑非笑的思云卿。
“也怪不得我心急,陛下如今分明是打算要我等着吃这块破豆腐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人老珠黄——”听得这样的言语,思云卿扯出了一抹笑容,故意咬文嚼字地一番回馈,剑眉往上挑得老高了,更将一双犀利的紫眸给衬得深不见底:“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又何必再口是心非地做戏?!”
石将离明白,思云卿这话无疑是在向她摊牌。由此看来,之前在别院里,傅云昇所说的关于思姓一族遭灭族的经过,只怕思云卿也听了个一字不漏。虽然那番言语之中的疑点甚多,前后也颇有不合理之处,可是,如今,她却不知该要如何向思云卿解释其中的疑点。说不定,她越是解释,思云卿便越会以为她是有意包庇宋泓弛。
她凤目半合,浓密簇黑的睫毛微微下敛,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抬眼瞥了瞥思云卿,眸底邃光幽幽,掠过一丝意味深长,问得毫不拖泥带水:“你想要怎样?”
见石将离问得如此直接,思云卿脸上的笑容稍稍敛了些。清了清嗓子,他微微挑起剑眉,薄唇弯成了微笑的弧度,双眸深邃闪亮,锐利的神色自其间一闪而逝,也不打算再掩饰自己的目的:“求一道圣旨,报仇雪恨。”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那力道似乎正昭示着他胸膛中翻涌的血海深仇,令人难以抑制地遍体生寒!
“不可能。”石将离摇摇头,斩钉截铁的拒绝使得她神色也随之变得肃然。
“陛下是不想要沈知寒活过来了么?”眯起眼,思云卿深幽的眼眸不动声色地将马车上人一一打量了一番,尔后,他冷笑一声,将目光定在石将离的身上,眼神凌厉得像是一把利刃,几乎将她穿透。
“除了这事,你还能拿什么来胁迫朕?”石将离淡然地应了一声,许是用手掀那车帘子太累了,将车帘子挂好之后,她又爬回之前的位置,将头毫不忌讳地继续枕在沈知寒的腿上,望向思云卿的眼神颇有点不进油盐的挑衅,其间多多少少带着点风凉的意味:“朕倒想见识见识你还有什么招数!”
说来说去,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这思云卿拿着根鸡毛就当令箭,当成以为她是这么容易就范的?!
“看来,陛下口口声声将沈知寒挂在嘴边,其实也不过是唤得响亮而已。”思云卿不是个吃素的角儿,虽然刻意提起沈知寒,可真正针对的却是另有其人!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望向一言不发的端木捧墨,故意啧啧喟叹:“当初还对刀洌说什么只要能让沈知寒活过来,倾国倾城也在所不惜,如今,原来却都是信口开河,说了便罢……”
果不其然,见端木捧墨的神色无声地一凝,仿佛是被触动了什么,他心里满意地暗暗一笑,知道自己已是成功了一大半了。
只可惜,石将离的注意力在思云卿身上,自然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些关于捧墨的细枝末节。不过,因着头枕在沈知寒的腿上,她却是不经意地感觉到沈知寒的身体轻轻颤动了一下。微微愣了愣,她随之想起之前的某一日,她的凤君曾经也有几乎相同的言语,讥嘲她身为一朝之君却是言而无信。而此时此刻,再度面临这样的指控,她的凤君在心底对她的鄙夷应是更深了吧?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突然觉得心中有点堵。平素是一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而眼下,为何却越来越在乎这人对自己的看法?
她本能地往沈知寒的怀中靠得更紧一些,轻轻眨眨眼,眸上浓密的长睫仿似经不住寒风一般地不住拂动,那侧影便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软弱。顿了顿,她恢复了常色,这才开口出声:“思云卿,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想要什么,只要朕做得到,朕都可以补偿予你。”
虽然她当初的确应允过要为思云卿报仇雪恨,可是,当对象是她的相父时,她又怎能毫无顾忌?
退一万步说,就算宋泓弛真的是当初灭族之祸的始作俑者,她也是定然是会护短护到底的!
所以,她说得很清楚,这是补偿!
她其实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她只做自己认定的事,他人能否理解,她从不在乎。
而现在,她更是想起,她的凤君最近一直反复提醒她那所谓的要离开之类的言语——她突然开始有了些微不确定地想法。如若有那么一天,沈知寒真的活过来了,她能不能再言而无信一次,不让眼前这个一直被她称作“赝品”的男子离开?
若说之前对他是鄙弃的厌恶,而现在,她的感觉却已是全然不一样了。
不知,这是否就是喜欢?!
她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上除了沈知寒以外的男子,毕竟,相父从小就对她说,一生只可用情一次,否则,必定害人害己……
正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突然,思云卿那冰冷的言语传入耳膜,令她不由暗暗一震——
“你若不下圣旨,那么,我就要你的命!”
身为女帝,石将离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直接的威胁,而还不待她有所回应,捧墨终于出声了!
“放肆!”
那神情冷峻的少年自马车上一跃而下,手中的马鞭“啪”地一声掼在地上,拔出腰间的短剑直指对方面门,就连警告也毫不掩饰:“思云卿,识相的就马上让路,否则,我要你的命!”
其实,这话倒也不算是信口开河,若论起拳脚技艺,捧墨自小研习武艺,十八般兵器无一不精,思云卿即便再厉害,两者也应是不相伯仲,再加上内力深厚的“傅景玉”——
在石将离眼中,思云卿似乎并没有胜算的契机。
不过,思云卿却是对此不以为意,反倒是七分刻意地呵呵笑:“果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小侍卫……”他笑得甚为狡黠,那言语表面听是称赞,可实际却是带着酸溜溜的尾子,嘲讽意味十足。仿佛是对捧墨的威胁充耳不闻,他转了转眼珠,突然露齿一笑:“陛下,我们来玩一个游戏罢——看看你在别人心中各有什么样的价值,你身边的人谁肯以命易你一命,如何?”
尔后,不等石将离有所回复,他便自顾自地说开了去:“先从与陛下你夫妻恩爱的凤君开始罢——凤君,你可还记得么,你怀中的那个女子,当初曾经斥你为‘废物’,不仅教唆他人用天蚕丝锁了你的琵琶骨,险些废了你的一身内力,后来为防你逃走,还挖了你的膝盖骨,如今更是对你用强,以亵玩你的身体为乐——”
“不用诸多言语了。”听他越说越露骨,越说越有火上加油的嫌疑,沈知寒突然出声,快速打断他的话,紧紧抿起唇、深沉冷冽的眸与紧紧蹙起的眉显出他的不悦,微微停顿了一下,他撇过头去,目光微微一黯,颊边的一缕发拂过靥上,无声地带出了一抹涟漪,随着那冰凉却也宛转的夜风,在那素来平和的俊脸上蔓延开去:“我不愿。”
这样的言语,石将离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可心中那堵得发慌的地方却是微微有些涩然地碜人,如同粗粝的沙子反复摩擦着皮肉最细嫩的地方。
虽然听得这样的言语,可是她仍旧是厚着脸皮霸着他的腿不放。
“凤君倒真是个爽快的江湖儿女,爱憎分明,清清楚楚。”思云卿惟恐天下不乱地继续煽风点火,甚至还赞许地拍拍手,语调怪异得令人悚然:“既然你的凤君不愿意,那么,接下来就是你自以为忠心耿耿的近身侍卫!”
他刻意将“自以为”和“忠心耿耿”这两个词咬得极重,尔后,竟像是一气呵成一般,字字带着咄咄逼人的凌厉,就连那双紫色的瞳眸,也在越来越明晰的晨曦中透出一股妖异和诡谲:“端木捧墨,你身为北夷皇族端木家的嫡长子,只待无子嗣的北夷皇帝升天,便可成为北夷国主,一统北夷各部,如今却因为当初沈重霜的一句戏言,不得不委曲求全,低三下四地做这女帝身边任凭亵玩差遣的仆从,你可是真的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如果说方才针对沈知寒的言语颇有煽风点火的意味,那么,现在的言语无疑就是锋利的钢针,一针一针都精准无比地直刺在捧墨的软肋上,扎得极深极疼。
那一瞬,于捧墨而言,四周的一切在他眼中俱是一分一分的模糊起来,越来越沉,竟似压到了他的胸口一般,又觉得心口上仿佛有无数油星子溅开来,烫得那心一颤一颤地疼。
“不用废话!”静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无奈地阖了阖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涌入胸腔的空气却也犹如利齿,啃噬着心底,令那原本怅然的空洞变得越发苍凉起来。他咬了咬牙,发狠道:“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伤陛下一根汗毛!”尔后,他抬起手臂,将短剑的剑尖直指思云卿的胸口,冲了过去!
“是么?”思云卿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阴霾,唇边绽开了一抹冷笑,那笑很轻很浅,不过两个字的反问却是分量十足,站在原地不躲不闪,似乎根本没有把捧墨的攻击之举看在眼中!
就在那短剑的剑尖离思云卿的胸口不过寸许的距离,捧墨却突然双腿一软,倒地不起,即便奋力地以剑拄地,他仍旧是无法站起来。
那一瞬,不只石将离惊呆了,就连沈知寒也蹙起了眉头。
“你!?”他奋力地仰起头,双眼发红,咬牙切齿地瞪着思云卿,自唇缝里一个一个挤出字来,平日敛藏得极好的暴虐之气如今毫不掩饰地迸发,如同狂怒的猛兽,理智仿佛在下一秒便会消失殆尽:“你在我身上下了什么东西?”
“你猜呢?”思云卿双手环胸,唇角因他的话语而勾起一抹酸涩讥诮的冷笑,带着点让人读不懂的鄙夷:“我身上携带的不是毒药就是蛊虫,不管是什么,都够你受的。”
尔后,只见他从身上掏出个瓶子来,意态悠闲地扭开盖子,阴恻恻地笑着,那神情,似乎是打算要把什么有剧毒的东西倾倒在捧墨的身上——
“别——!”石将离一惊,正待要扑上去阻止,却被沈知寒扬起手,一掌劈在后颈处。她没有料到身后的男人会有这样的举动,自然立即便软软地倒下,昏厥过去。
在捧墨极为惊诧的目光中,沈知寒缓缓地从马车上下来,站立在那晨曦的光芒中。那种脚踏地头顶天的感觉于他而言自然是极为舒爽惬意的,是他少年之时梦寐以求的,而现在,用另一个人的身体来实现,实在有着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周止戈之死未必和宋泓弛有关。”冷漠淡然地面对着思云卿,沈知寒缓缓地开口,眉宇间有一种恣肆且无拘无束的轻慢随着神色流露了出来:“再者,当年的灭族令也未必就一定是宋泓弛授意的。”
“云璟实在好眼力。”出乎意料的是,思云卿竟然仰头,将那瓶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尔后咂咂嘴,一副意犹未尽的陶醉模样。原来,那棚子里头盛放的并不是什么剧毒或者蛊虫,而是百花蜜!顿了一顿,他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地浅浅勾着唇角,虽然笑痕清晰分明,神情懒散,可目光却锋利如剑,竟是毫不避讳地承认:“周止戈之死的确与宋泓弛无关,是我下的手,不过,你为何却认定灭族令一事未必与宋泓弛有关?”
“宋泓弛当年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要大费周章地将那远在南蛮的一个小部落灭族?他素来就是个行事谨慎算计的人,又怎会平白落下如此大的一个把柄在傅云昇这个走狗般的江湖人物手中?而今晚的一切,前前后后,俱是死无对证,反倒不像是告密,像是刻意的诬陷!”摇摇头,不过轻描淡写的言语而已,沈知寒脸上的漠然丝毫未变,一丝似有似无的矜傲从高挑的眉峰处扬起来。事到如今,他索性不加掩饰,单刀直入,把话说得直白且不客气:“朝堂之上,若是扳倒了宋泓弛,得益最多的莫过于右相韩歆也。此人长袖善舞,野心勃勃,最为可疑。”
“韩歆也曾是西凉司命堂的文司命。”
这一刻,中毒倒地的捧墨突然站起身来,说出了最为要紧的一句话。本该是残留着些微少年稚气的脸庞,瞳眸一黯,那浅浅勾起的唇角便划出些微冷厉,傲气的眼中溢满少年老成的漠然光芒,全身上下已是不见一丝丝的不妥。
这一瞬,沈知寒了然一笑。
原来,做戏的人,远不止他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这就是所谓的三个男人一台戏呀,可惜,小石头只欣赏了前半段,后半段错过了,好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