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阳和纯阳因着比宁阳和安阳大几岁,她们的课程便要多一些,上午学书画,下午学琴棋,每隔三日,还要跟着一位苏司赞学礼仪。而宁阳和安阳现在则只需要学字练字,上午习字,下午练字,礼仪同样是三日学一日,并且有一日的休息。宫里的时间安排得倒也充实。
内文学馆里置了屏风,两拨人各学各的,倒是互不打扰。
刘司籍的学问很好,便是教着识字也讲得细致,从字的意思到演变,引经据典,习得一个字的同时能听到不少的故事,倒是生动。这和宁阳原来的认知大不一样,她原以为古代读书就是由一个拿着戒尺的老古板教着摇头晃脑地读圣贤书,枯燥乏味,毫无乐趣可言,没想到宫里的倒是不太一样,这倒引起了她的兴致。宁阳细致地听着,想听听这个世界有怎样的文人典故,怎样的风土人情,这些从刘司籍的讲解中都可以窥之一二,这是她了解这个世界的第一步,因而她听得极入迷,刘司籍讲解时偶尔看过来一眼,发现她听得认真,也赞许地点点头。
今日她们来得晚,是而刘司籍只讲解了十个字,便到了午时。内文学馆里置了东西两院儿,是公主们午时用膳和小憩之所。御膳房里做了夏时的时令菜七品,并有一品罐子闷的山鸡丝燕窝很是好吃。四姐妹围着桌子坐了,身后各自的宫女服侍着布菜。宁阳虽没接受过严格的餐桌礼仪训练,可面前正有学习的榜样在。
纯阳文静地端着碗筷,贴身的宫女布一道她吃一道,小口慢嚼,轻易不发出声音,更是将食不语的规矩发挥到最高境界。宁阳在一旁看着很想苦笑,她虽是个安静的,可似乎也没安静到这份上,难不成以后真要餐餐都这样吃饭?那岂不累死?她抬头去看永阳,却见她的动作也同样优雅,却没有纯阳那份拘谨,脸上始终挂着笑,动作也大方利索很多。想吃什么就往哪里看一眼,身后的宫女立刻给她布到碗碟里。只是永阳却不是个不说话的,她咽下口中的饭食,对着安阳笑道:“你这猴儿,吃顿饭碗碟叮当响,可小心着日后出丑。”
安阳不以为意地从碗碟中抬起头来,撅着嘴道:“有什么要紧?像你们那样吃饭难道不累?”说着又看向纯阳,“二姐姐,你那样吃饭吃得饱么?三姐姐虽然中规中矩,可也没你那么拘谨。你那样,没一个时辰吃不完吧?”
纯阳有些脸红,放下碗筷,咽下口中的饭菜,又喝了口茶水才道:“我母嫔说,饭食吃到七分饱最好,不然会胖的。”
安阳瞪大眼:“怪不得你看起来风一吹就要倒的病西施模样,原来都是李充仪教的!她怎么能这么教女儿呢?你才多大?就想着身材这些事,要知道,现在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怎么行呢?”
永阳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叫什么话?你问你二姐姐多大,你自己才多大?不过是个三岁的小丫头,懂得倒多!而且,这病西施又是个什么?”说着,又看向宁阳道,“三妹妹还是吃得饱些好,四妹妹有句话倒是对的,你们现在还小,长身体最是重要。要讲究起用膳的事情来,我是不提倡吃不饱的,那样骑马射箭都没力气。”
宁阳本听着那句“病西施”心里有些起疑,刚想从安阳脸上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听到永阳跟她说话,只得点了点头,暂且把疑虑搁到一旁,对纯阳道:“二姐姐,安阳妹妹说的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是吃不饱,个子小小的也不好看吧?”
“可是,母嫔她……”纯阳有些为难,看起来似乎很怕她的母亲。
“甭管李充仪!回头我去和母后说,再让她乱教女儿!”安阳义愤填膺地道。
这一说却把纯阳吓坏了,立时红了眼:“四妹妹,求你可别跟皇后娘娘提,母嫔会被训斥的……”
安阳却很生气:“我听说她平日里教导你可严厉了,常不许你这样不许你那样,还逼着你在众姐妹中出头,你平日不知挨了她多少骂,竟然还这么为她着想?”
这些事宁阳倒是头一回听说,看着纯阳低头不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心里不免有些感触,便道:“四妹妹,不管怎么说,李充仪毕竟是二姐姐的母亲,世上哪有真真狠心的母亲,又哪有真的会恨母亲的女儿。二姐姐也有二姐姐的苦衷。”然后,又笑着给纯阳出主意,“我看不如这样,二姐姐在李充仪面前用膳时,就按着她的要求做。只每日午时与我们一道用膳时要吃饱,反正我听说午时吃得再饱也不会发胖,如此岂不很好?”
纯阳没想到宁阳会出这种主意,顿时眨着水雾朦朦的眼睛看着她,愣愣地道:“如此岂非是在欺骗……”
“哎呀,这算什么欺骗!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啊!”安阳拍掌道,又笑嘻嘻地瞥着宁阳道,“真看不出来,三姐姐看起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原来也只是表面上啊。”
宁阳忙笑着捶她,四姐妹便都笑了起来。一顿饭规规矩矩地开始,却以打闹笑骂收尾。毕竟宁阳的身体里藏着现代人的灵魂,虽然性子安静,终究受不了彻头彻尾的古板规矩,而其他几个公主,最大的也只有十岁,都还是些孩子。
下午,刘司籍开始教着宁阳和安阳写大字,从认识各种各样的笔开始,到如何执笔,蘸墨,如何运笔行走,每一步都讲解得细致。西瑾和月桂都跟了进来,在一旁侍候研磨。宁阳前世因着专业所向,学过毛笔字。尽管写不到书法大家的水平,可也有模有样,过年时写对子或是表姐结婚时的喜帖她都执过笔,以现在不足四岁的孩童来说,她对自己的书法水平还是有些自信的。
可是,小孩子的手脚运用起来确实有些麻烦,而且她这几年也未动过笔,因而有些生疏。但这也是再好不过的,一切从头练起,既能把基本功打得扎实了,也不会让人起疑。她一笔一画地写着,刘司籍走过来指导了几句,眼光就被安阳吸引了过去。
学过书法的人都知道,初学该从大字练起,但安阳写的却不是大字,而是介于楷草之间的行书。宁阳前世曾看过许多次书法展,也曾认真临摹过许多字帖,虽在这方面水准一般,可鉴赏水平还是有的。她知道,一件好的书法作品,应该是线条美、结体美、章法美、墨色美,最重要的是神韵。而安阳的字,有形无质,更谈不上神韵,只是看着漂亮,明摆着还只是处于临摹的最初水准。可是,就算是这样,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也是不得了的。
刘司籍赞道:“久闻四公主聪颖过人,今日一见果真令人叹服。”
安阳笑着,很有些自得:“这没有什么,不就是写个字嘛。既然已经写好了,我听着外面大姐姐和二姐姐奏得曲子蛮好听的,这就出去听听。”说着,她便把写好的字交给刘司籍,便兴致大好地想到外面去。
刘司籍却道:“以公主的年纪来说,这篇字确实难得,但也有不足之处。以公主的字来看,大字许是不必练了,却还需从小楷连起,循序渐进,方能做到神韵为上。”
刘司籍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安阳却不以为意道:“我要写那么好做什么?又不是要做书法家,这样的字拿出来见人足矣了。”说着,便要往外走,刘司籍却仍旧笑着阻拦道:“公主,来此习书知礼是宫里的规矩,亦是皇后娘娘的交代,因此还请公主上心才好。”
“这是什么意思?你教的这些东西本公主已经会了,想去瞧瞧大姐姐和二姐姐那边也不成吗?”安阳皱起眉来,有些不悦。刘司籍却笑答:“自然是成的,只是要在中时的两刻休息时才可。现在离着休息还有大半个时辰呢,请公主稍安。”
刘司籍不怒亦不变脸,始终维持着和蔼的笑容,倒让宁阳有几分佩服。这可真是功力啊功力!而安阳却当真恼了,想来是从小便被帝后宠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从来没有不顺着她的人,今天碰到一个,便生起气来,怒道:“这么说来,你是一定要拦着本公主了?”
连“本公主”这样的称呼都抬出来了,摆明了是想用身份压人。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僵窒。
宁阳却听着有些黑线。因为她知道,执教内文学馆的宫官在宫里的地位是不同的,她们不以色宠为上,通常是良家出身,才德兼备且品高位显,因此在宫里很受尊重,甚至有些外朝官员都对她们曲意逢迎,以图进取。虽说宫官便是品级再高也是皇家婢,可古代向来尊师重道,且不提她们几个小小年纪的公主了,便是太子和皇子们拜师时都是要行大礼的。可见对于教导她们的刘司籍,她们尊敬待之是应该的,而安阳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傲慢了。
她想提醒安阳,却又觉得由她提醒反倒衬着安阳多不懂事似地,这种风头还是不要出的好,反正她身边还有西瑾在呢。
“公主,昨儿晚上皇后娘娘交代您的话您给忘了?皇后娘娘说对待教习司籍大人要谦恭有礼,切不可任性。”果然,西瑾放下手上研磨的工作,好生劝着,又对着刘司籍行礼道,“司籍大人,公主年纪尚小,还望您多多包涵。”
西瑾道歉的举动似是惹恼了安阳,她刚要发作,西瑾便抢在她前头笑道:“公主,您看三公主写得多认真啊。不如咱们和三公主拼个桌儿得了,大家凑一块儿也好有个乐趣。”
宁阳一听她把话头引到自己身上,深知这时候顺着往下说便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于是便眨着眼睛,一副羡慕的样子对安阳道:“好啊好啊!四妹妹字写得那么好,不如过来教教我。”
安阳瞥着宁阳好一会儿,心里掂量着教这个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姐姐到底好不好玩,掂量了一会儿,又想起昨夜母后真对她说过一番尊师重道的话来着,虽心里不以为然,但这毕竟是个下台阶,于是便不情不愿地允了。西瑾忙眉开眼笑地把安阳的东西都搬到宁阳桌上来,让两个小孩子一起写写画画。
安阳想教着宁阳写行书,宁阳便顺着她的意胡乱挥了两笔,写得比鬼画符好不到哪里去,便道:“四妹妹,这些字我刚学着写,大字都写不好呢,哪里会写这种草草的字?你看我写的,连自己都不识得是个什么。”安阳撇撇嘴,心想也对,宁阳毕竟还是个不到四岁的小孩子,写不来行书也是正常的。于是便由着她从大字练起,可是写大字须得耐心坚韧,一笔一画地来,她对这种枯燥累人的事最是讨厌,看着宁阳写了几笔便没了教她的兴致,心想写几个大字都写得那么起劲,真是个小孩子!她伸头看了眼院子外面,见永阳和纯阳正被个司乐教导着抚琴,心里不禁有些痒,却没看见宁阳垂着的眼里一抹得逞的笑意。
拜托,让安阳来教她写字?那还不得把人教成跟她一样的浮躁?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可以系统的从头练起,宁阳才不愿白白糟蹋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安阳望着院子里,却正见刘司籍走了出去,屋里没了看着她的人,她便转头对西瑾道:“刚才干嘛要跟她道歉?让本公主好没面子!”
西瑾苦笑道:“奴婢的好公主,这里可是内文学馆,刘司籍家里世代书香,学问在女子里那是好得不得了,这样的人可是皇后娘娘问皇上求来的,您可别把人气走了才好。”
安阳不以为意地哼了哼:“那又怎样?学问再好也不过是个宫官,宫官即是皇家奴婢,难不成本公主还得看她的脸色?”
宁阳闻言垂眸不着痕迹地一笑,刘司籍是皇家奴婢没错,可皇家奴婢指的是皇帝的奴婢,一切进了宫的女人都是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奴婢,与公主何干了?况且现在刘司籍还是教习学士,莫说是看她的脸色了,便是拜一拜,喊声老师也是不为过的。便是你不愿意做这些,那最起码的尊重和尊敬还是一定要有的。
宁阳继续练字,这些想法只在她心里咕哝了一番,并没有说出口。
却听西瑾道:“好公主,您这时还小,头几年大皇子和二皇子拜师的时候,可是皇上赐了步舆,抬到朝堂上,让皇子们亲自拜了的。按理说那些学士们不也是朝廷的臣子?可一样也是要拜的,这是尊师之道。那刘司籍虽比不得朝堂上男子,可在咱后宫之中,也是有学识见地的人,正式领了内文学馆教习学士的宫职的,莫说是看她的脸色了,改日学了礼仪,再见了司籍可是要行礼的。”
安阳啊了一声,眼里很有些惊讶:“是这样的吗?”西瑾忙称是,安阳却看起来很有些讶异和不解。但她的性子就是那种活泼跳脱的,没过一会儿,中时休息的时候,她便马上把这段不愉快的事抛到脑后,小鸟儿一样奔出去找永阳和纯阳去了。
宁阳之前的课时被安阳吵得没怎么练好,本想着趁着休息的时候安静,正好可以多练练,可转念一想,这样太孤僻不合群也不是个好事,她之前孝节在身,本就与这些姐妹没有来往,现在可以随意走动了,还是多和她们一道玩一玩才好,于是也放了笔,走到了亭子里。
刚进了亭子,却发现原来刘司籍也在,听着话像是在留永阳和纯阳的作业,题目是以“咏荷”为名做一首诗。虽然此时已是夏末,但御花园里东湖池子里的荷花开得尚好,满池的绿意,甚是喜人。刘司籍便以这为名,让永阳和纯阳赋诗一首。
“刘司籍,你知道我素日爱武不爱这文邹邹的东西。二妹妹字写的尚可,作诗也是难为她了。”永阳道。
刘司籍笑道:“作诗是养心性的好法子。能作到什么份儿上只看个人资质,不求别的,只要公主们尽力便已是大善。”
永阳笑道:“那就好,只不要我做那诗人才女,几首打油诗还是写得的。”
安阳却在一旁道:“大姐姐何必妄自菲薄?倒让人看轻了去。”她指的是谁明白人一听就懂,看来她是跟刘司籍杠上了。
永阳并不知方才在屋里发生的事,只是暗暗看了宁阳一眼,宁阳苦笑着瞟一眼安阳和刘司籍,永阳眼睛微微一转,便笑了起来:“这哪是妄自菲薄啊?我就这水准,实话实说而已。倒是你这鬼灵精,该对司籍尊敬些才好。等你能做出像样的诗来的时候,再想那不被人看轻的事也不迟。”
安阳却一昂头:“不就是作诗么,有何难的?”她清了清嗓子,在一亭子的人的注视下,用稚气未脱的声音道,“毕竟东湖九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安阳昂着头,挑衅似地看着刘司籍,在永阳和纯阳讶异的眼光下,宁阳却华丽丽地囧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