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来的时候虽是一大早,柳子轩却已经去了太常寺。安阳便独自一人在屋里打开信,喜滋滋地看了起来。
“公主亲启,见信如唔。自帝都一别,兰珠甚是怀念往日,念及与公主有约,便就此提笔,手书一封。南郡湿热,自比不得帝都舒适宜人,然百姓安居,民风淳朴,叫人心喜。城内繁华似锦,城外景致悠然,兰珠如今已是安心住下。公婆待兰珠如亲女,恩慈难述,世子亦孝顺祖母,令兰珠不胜感激。如今祖母与公婆皆身子康泰,世子亦往军中任职,兰珠于府中孝敬祖母服侍公婆,日子和乐,一切安好,望公主勿念。南郡离帝都千里之遥,待公主见信,怕已是金秋时节。成婚已有数月,不知公主一切安好?驸马爷谦谦君子,想必与公主甚是恩爱。只是不知皇后娘娘凤体可康健?若公主回宫请安,恳请问候。再者,若公主见着德妃娘娘,亦恳请公主代为问候,兰珠可心安矣。”
而后信中又细述了些南郡的吃食和城外的景致,写了也有三四页纸。安阳性子急,先兴奋地快速看了一遍,而后才又重头细看。
待看过几遍,便急急叫了禾儿,说道:“快点研墨!我要回信!现在就回!”
禾儿拿了松香纸笺来,安阳的回信可没那么文邹邹,说得也直白,字里行间说得皆是婚后种种,般般皆是小女儿的心态。又细问了陆呈待兰珠如何,最后又叫屋里的宫人去把公主府上做点心的大厨叫来,让那厨子把他会的点心做法全都细细写了出来,然后附在信笺中,打算一同寄给兰珠,并在信里嘱咐如果她想念帝都的点心,可叫厨子按着做法做来尝尝。
待信写好,已经到了午膳的时辰,柳子轩回了公主府。
安阳见他回来,便蝶儿似地扑了过去,手里拿着信,却是藏到了身后,兴奋地问道:“轩哥哥猜猜看,我手里拿着什么?”
柳子轩见了温润笑道:“诸般提示皆无,轩可没有那凭空猜测的本事。”
说话间,安阳已经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拉进了屋子,叫他坐到桌旁,自己仍是背着手站在他面前,明媚地笑道:“轩哥哥猜都没猜过,怎么知道自己没那本事?”
柳子轩只垂眸笑了笑,抬起眼来看了安阳一会儿,清雅地道:“见公主这般欢喜,想来手中所持定非常物。”而后便一副略作沉吟的样子,笑道,“想必并非新做的沙冰,也不是刚学会的点心吃食,不是叫宫人新做的彩羽毽子、各样抱枕。嗯……想来亦非贤王妃差人送来的赏玩之物,或是哪家府上女眷送来的珠钗玉翠。”
安阳耐着性子听,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待反应过来,不由跺了跺脚,嗔道:“轩哥哥!你又取笑人!”
见柳子轩果真垂眸笑了起来,安阳不由鼓着脸颊想要佯装气闷,可是没过多久自己就先笑了。“算了!那今天换我给轩哥哥一点提示吧。”她将手指往南边一挥,“这样东西可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喏,就是在那边。”
柳子轩顺着她的手指望向南方,透过菱花窗子,院子里的一株海棠风姿楚媚,他似看上了那株海棠,直盯着望了许久,直到安阳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轩哥哥怎么了?”安阳也察觉出柳子轩的一反常态来,却见他只是笑了笑,又恢复平时的清雅温和,只说道:“说起来,也有些日子未见着陆世子了,不知信上可有谈及?世子如今可还好?”
安阳瞪大了眼睛:“轩哥哥猜出来了?我只是指了指南边而已,你就猜出来了?”柳子轩却笑道:“能叫公主如此欢喜,想来该是南郡来的信。”
安阳夸了句“真神了!”而后才说道:“是兰珠姐姐来的信,没太说世子,就提了句去军中任职去了。倒是南郡的风土人情说得多些,看着有许多好玩的呢!”说着,便把信从身后拿了出来,摊到柳子轩面前。
信上字迹娟秀,句句都诉着安好,那字里行间的语气隐约能勾勒出一张如兰清淡的面容,花园中颔首微笑,不含羞涩,落落大方。
倒像是她的性子,报喜不报忧。提及新婚夫婿,纵使只谈了一二句,也是道喜感激之词。
柳子轩垂眸看着信,安阳在一旁埋怨道:“陆世子怎么去军中了呢?这才成亲几天哪?他去了军中,兰珠姐姐不就一人在府里?那多无聊啊!以前瞧着他还可以,怎么这么不知体贴呢?”
柳子轩闻言只浅淡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将信放在桌上,垂眸说道:“陆老郡王本就掌着南郡兵权,世子去军中历练也属应当。若不得将士军心,日后怎承袭郡王之位?老郡王与郡王妃来帝都之时,轩亦曾有幸得见,两位长辈算得上宽和慈爱,想来信中那句‘待如亲女’之言非虚,世子虽不在府中,有老郡王和郡王妃在,郡主想必不会受了怠慢。公主便自宽心吧。”
听柳子轩这样说,安阳也就慢慢放下心来,回身去桌上把自己写的回信又拿了过来,献宝似的递给柳子轩,说道:“轩哥哥帮我看看,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我叫厨子把帝都里有名的点心的做法全写下来了,好叫兰珠姐姐平日里换换花样。你看我要不要把前段时间叫宫人们做的抱枕和毽子也送去些?兰珠姐姐要是无聊了,这些也好解解闷!”
柳子轩听了略略摇头,笑道:“只这点心的方子就足可见公主之心了。那抱枕之类的待年时再叫人送去吧,对方毕竟是郡王府,平日里来往些闺信倒是无妨,若是东西捎得次数多了,难免惹上是非,过年时过过礼倒是无碍。”
安阳听了恍然,吐了吐舌头道:“还有这茬,我倒忘了。”
“公主方自立门户,这些过礼之事与宫中赏赐朝臣的规矩也不尽相同,次数多了,自当记着其中的门道了。”
安阳见柳子轩也不怪她,心里难免泛起些甜蜜感激来,暗暗把这规矩也记在了心里,只是仍笑道:“那我把想送的东西攒着,过年时一道儿送去,这样成不?”
柳子轩听了只笑了笑,微微颔首,道一声:“可。”
待说过了信的事,夫妻二人这才一起去旁屋里用了午膳。
下午,贤亲王府来了帖子,请安阳晚上一道儿去北街上的一德茶楼坐坐,顺道看看庙会胜景。安阳见有好玩的事,自然不推辞,待用过了晚膳,天将黑时,便换了身水蓝墨松的裙子,一番打扮,叫了奶娘和禾儿陪着,又另遣了公主府的披甲换了常服跟在后头,这便出了公主府。
柳子轩回到沁怀居中,寝殿中已点了灯,他自架子上拿起一本书来坐到窗前细看。
宫灯绰绰,窗外秋风拂过红木架子上的墨兰,淡雅幽香。屋中极静,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如水凉夜中那般清晰。男子忽而轻叹了一声,将书页合上,轻轻放在了桌上。
缓缓起身,他慢慢踱至窗前,望向院中雅致的夜色,眉宇间却一抹惆怅浅浅生了出来。半晌,终是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却不知在和谁说话。
“你终究……是违了你我从前相谈之事。”男子微微闭了闭眼,淡雅的眉宇间少见地微微锁了锁,又摇头道,“罢了,早该知道你这性子听不进劝言。只是,何必连累无辜……”
话不知说与谁听,秋风拂过,院中的荷池荡起丝丝涟漪,宫灯下浅昏润泽。这景致入了男子的眼,不由微微回神,今夜再次摇头轻叹,稍稍转身,步向屋中的琴架。
一把瑶琴置于琴架之上,旁边小炉焚着香,柳子轩缓缓坐了下来,袖袍微拂,纤长的指节抚上琴弦,缥缈之乐声低低浅浅而生,浸过窗棱,树梢,随着秋风缓缓送了出去。
安阳回到公主府时,这琴风古韵不期然入了耳,先是愣了愣,之后便生出不可置信的惊喜来。只摆了摆手,不叫奶娘等人跟着,自己提着裙子欢快地往沁怀居中跑去。
一路上不在意地免了宫人的行礼,蹑手蹑脚来至院中。远远的,就见窗内墨兰幽幽,男子墨发随意系在身后,素衣而坐,低首垂眸,指节纤长,轻抚琴弦。琴声如水,低浅如溪山风月,潇潇若碧水之舟,灵逸钟秀,潺音若仙。
安阳自小学琴,于琴音也算熟识,自能听出其中意境。她原是带了些惊喜猎奇的心思蹑手蹑脚而来,却不由站直了身子,缓缓闭上眼细细欣赏。
一弯秋月自云中探出头来,如水地洒在少女身上,却映出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不知为何,这琴声虽是好得没处挑剔,可低切婉转处却总能听出些惆怅来。
安阳睁开眼,透过窗子细细端详柳子轩,果见他较之平日笑意浅淡了些,不由眉头蹙得更紧。
琴声渐渐止住,柳子轩似有所感,微微侧首,果见窗下立着个湖蓝娉婷的身影,凉风轻起,手中的帕子随风轻摆,人却立着不动,难得地安静。
柳子轩淡淡一笑,说道:“正值深秋,夜晚渐凉,公主进屋来坐吧。院中立得久了,当要着凉了。”
安阳微微咬了咬唇,脸上却慢慢浮起笑来,这才进了屋。
挨着柳子轩坐了下来,安阳便问道:“轩哥哥可是有什么心事?”
柳子轩闻言略微垂眸,掩了眼中些微奇异之色,只笑问道:“何以见得?”
“自然是从琴声中听出来的。”许是刚才听了这高妙的琴声之故,安阳今夜难得有些安静,只说道,“轩哥哥藏得可真深,琴弹得这么好,我居然今晚才知道。在宫里学了十年,也未必比得上轩哥哥的琴艺。只是比不上归比不上,我也不是那门外汉,门道自然听得出来。”
柳子轩摇了摇头,说道:“浅显抚来,不敢妄称琴艺。不过是些伤秋之感,好好的曲子竟弹出惆怅来,实在有些糟蹋了这曲子,倒叫公主笑话了。”
“原来是伤秋啊。”安阳拍了拍胸口,这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轩哥哥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呢。”
“叫公主忧心了。”柳子轩淡淡笑道。
“没事就好。”安阳摇摇头,放下了心,心思自然也就转到了别处,歪头问道,“轩哥哥刚才所弹是什么曲子?我在宫里的时候,司乐会的曲子都被我学了来,这首却从来没有听过。”
此事柳子轩倒也不瞒她,直言道:“太常寺卿大人向来爱收藏琴曲,此曲相传乃前朝乐师所谱,被寺卿大人偶然所得,轩亦是偶然闻之,心觉高妙,这才学了来,只是难奏其一二,倒是可惜。”
“轩哥哥不必谦虚了。要是你这琴艺都算不好,那宫里的司乐就更不用提了。”安阳皱了皱鼻子,亏她前些日子还把琴搬来了屋里,献宝似地弹给他听,结果现在想想,那时不是闹笑话了么?
自己一直觉得不错的本事被人超了过去,安阳觉得有些不服气,说道:“这曲子,轩哥哥可不可以教教我?”她学会了,定然努力练习,一定超过轩哥哥,不能什么都落在人后。
她眼里的坚定一下子就露了心思,柳子轩不觉一笑,说道:“琴乃世间至净之物,因而先古便曾有云,抚琴者需焚香、净身、肃整衣冠,心境谦恭纯净,不为世俗外物所扰,方能思虑空明,达高妙合一之境界。公主若能做到此般种种,胜过轩自是容易。”
安阳被人看穿了心思,不由脸儿一红,嘴巴撅了起来,半羞半恼地摇着柳子轩的袖袍说道:“哎呀,不过是叫轩哥哥教首曲子,怎么惹出这么一大段来!你就直说吧,教还是不教?”
柳子轩笑了起来,虽是摇了摇头,却是说道:“教。自然是要教的。”
安阳听了立时欢呼起来,眼睛奇亮,明媚难言,只招手对屋外侍候的宫人道:“再去搬一架琴架来,琴也再找一把来。快去!”
“此时便要学?”虽是如此问,柳子轩倒也不惊讶,像是早已对安阳的急性子了然在心。
“择日不如撞日嘛!今晚不学一会儿,我怕是睡不着觉了!”
没过一会儿,几个宫女便进了屋,把琴架和琴摆好,安阳和柳子轩并排坐了,这便随着他的指节拨动,跟着一个调子一个调子地学了起来。直到更鼓打过三更,方宫正来提醒夜已深该晚寝了,安阳想着明日柳子轩还有公事要做,这才停了,只是与他说好明日晚上再来学,直到学会为止。
大周的规矩,每月十日、二十日和最后一日是官员询休的日子,这三日不必早朝亦不必办公,因而也称休沐日。
月末的这日,贤王妃约了安阳一道儿去北街上老字号银铺子里给她儿子打一只麒麟锁,安阳刚出府不久,伯府上便来了帖子,请她和柳子轩到伯府用午膳。
柳子轩吩咐了方宫正在府里等着安阳,自己先随着家丁回了伯府。
安阳回到公主府,听说了这事后忙换了身明艳的衣裙,好生打扮了一番,这便叫了几个人陪着,坐了轿子往伯父去了。
她因嫌公主仪仗太过麻烦,因而便下令免了。到了伯府自轿子里下来,把守门的家丁吓了一跳,忙跪了行礼,而后便要去通报。
安阳见了,摆了摆手说道:“通报什么?我又不是外人。回回来都闹得跟接驾似的,有这功夫都能坐到一处说不少话了。你也不用通报了,路我也认得,我这就自个儿去后院儿,说不定呀,还能给祖母和婆母个惊喜呢。”
说罢,便径自往后院去了。那家丁自是生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拦她,便躬了躬身,眼看着她走远了。
而此时屋里,高氏和王氏已经与柳子轩闲聊了一会儿,原是有说有笑,王氏却渐渐拢了拢眉,试探着问道:“儿啊,你可是有何心事?”
高氏闻言愣了愣,柳子轩却是神色半分不动,只笑道:“母亲为何有此一问?”
王氏眉拢得更紧,假意轻斥道:“少给我来这一套!你和你爹一个样!我侍候你爹这几十年,又把你拉扯大,你们父子二人动动眼皮子我就知道你们想什么。你这一套啊,只管唬别人去,在你娘面前?没用!”
这话说得笃定,高氏也不由蹙了眉头,对柳子轩说道:“轩儿,是公事还是府上的事儿?若是公事自没有我等妇人置喙的道理,可若是公主府上的事,你倒也不妨说出来。咱们家里尚的是公主,与娶别家小姐做媳妇不同,公主毕竟是公主,有些脾气也是难免。这居家过日子的,便是寻常夫妻尚还有吵闹的时候,与公主一处住着,许遇上使性子的时候也有。只是我瞧着公主也并非那般刁蛮,若有使性子的时候,你若能顺着她自当顺着。若当真心里不痛快,回府来时便对祖母和你母亲说说,总归是一家人。我们妇人家的,旁的不会,这处理家事倒是你们男人不及的。”
见祖母言语恳切,柳子轩不由笑了起来,摇头说道:“公主心性未成是真,但对轩儿却是诸般皆好,不曾有过争执。望祖母与母亲勿要多想,当真无事。”
高氏闻言看了眼王氏,王氏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你这孩子自小就是如此,凡事都在自个儿心里藏着。你若当真能自个儿处置了,我与你祖母不操这份心也罢。”
见柳子轩微微颔首,王氏却神色略微重了起来,说道:“只是有件事你别嫌为娘啰嗦,你若娶的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按着咱们家的家世,自该纳上一两房妾室。可如今你尚的是嫡公主,这纳妾之事自是不能想。即便为娘晓得你心仪的本不该是公主这类性情的女子,但如今也成了亲,为娘也只得劝你往好处想。公主虽孩子气了些,但也算可爱,难得是对你有心。只这番情意就当你好好待她了。”
柳子轩闻言摇摇头,有些哭笑不得,却只得起身向母亲施了一礼,说道:“儿自当谨记母亲教诲。”
王氏这才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松了松,说道:“这还不是你的错儿?要是你肯说说你那心事,为娘的也不至于这般乱猜。不过既然猜到此处了,为娘的便给你提个醒儿。你心里若不曾有人也倒罢了,若是有,趁早断了那念头!”
王氏这话说得也算严厉,声音透过屋子传到院中,却不巧叫欢快地绕进院子的安阳听个正着,顿时人像是被铅铸了脚,直愣愣地立在院里,半分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宁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