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剪子带来了没有?你的几根鼻毛都戳到外面来了,快把它们剪掉,不剪,死难看的。吉算旦等芭妹说完,歇了嘴,也不笑,用手指头往鼻孔里捅,让黑色鼻毛缩回到鼻孔里去。芭妹从早上出屋到现在,总算在临近的空间里逮住了一股暖阳,把身子当作流动的水波,在透过林子树叶的阳光照耀下,她很轻缓地前后俯仰扭转起全身来,随着身体的活动,小脸上泛出了红润的光色,但呼吸倒还不急促,只是背上那坨软肉比晚上睡在床上时要耸得更高,而且外形溜圆,手把肉按下去都不成,它就上下浮晃着挂在身体后面的背上。软肉已进入青春发育期,在今后几年中,其长势必将势不可挡。姐,那一边还有鼻毛露在外面,用剪子剪了吧。算旦这时有点恼火了,外露的鼻毛又被她用手指压了回去。姐,把东西给我,我帮你弄。“什么东西?”剪子。又是这话,算旦没想到芭妹今天会如此执拗不灵活,“根本不在身上,谁会把那东西常放在身边?”姐,我们做小姐的,不能老让鼻子里的毛跑到外面来,不然怎么见人?我们后背上的那东西已经很难看了,太遭人嫌,但在前面脸上,我们应该把自己洗刷得清清爽爽,用剪子把长鼻毛剪掉,好省许多心。姐,大爸是不懂得要面子的,那天我见他站在湖边撩开了裤子,原来他是在往湖面撒臭尿,一边撒,一边还把流淌的尿液当成了一枝笔,在湖面上写字,先是写“民族”两字,写完后,接着再写,结果这一次我模模糊糊看见湖面上出现了“民方”两字,想想不对,肯定是大爸心里还想写先前那两个字儿,但尿水不够用了,“族”字只写了一半,成了“方”字,姐,大爸念书都念昏了头,大白天在湖边撒尿写字,真丢人。“你他妈的,你这个小婊子,我爸丢人,我爸臭,你爸多厉害,二爸连一个字儿都不能认的,只配在店堂里干重活。”姐,你急了怎么就骂人,我和你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吗?你一恼,黑鼻毛又蹿出来了,这几根鼻毛又粗又长,还带着曲曲弯弯的毛钩子,难看死了,真是破了你的面相了。“你这个小婊子,你有什么好的?早上起床,头发没梳好,衣服没穿整齐,贴身小肚布也被你扯歪了,你衣服没穿好,鞋没穿好,眼屎还留着,看看,你手镯没戴,玉珠子也忘了挂,牙齿上还粘着面馍的碎渣儿,还有,你早上镜子照了没有,照了没有?二爸,一个在店堂里做工的苦力,他就生了你这小……”姐,你还骂,再骂,以后我不管你鼻毛长短的事儿了,活该让别人羞死你。芭妹的话儿重了许多,但并没生气。
芭妹所说的大爸,就是吉算旦的生父燕巨大,一前清官宦人家的后代,青少年时读了许多书,又仗着家里有些钱财,乘坐大船小轿,花几年功夫,游历了大半个中国,后与李唐城里富户女主人吉彩荒相遇,昏昏然两人就生出了大小姐算旦,孩子跟母姓。二爸是二小姐吉算芭的生父,叫过下田,原本是要饭的,某次饿极了,晕倒在吉府门口,被吉家接进院子里去,过下田为人处事老实诚恳,慢慢地,吉家女主人对其动了爱怜之心,没经人说合,便光明正大与他同居一室,几个月功夫,又明火执杖怀了孕,生下了第二个小姐吉算芭。如今的吉府是四方来风,内外融合,女主人吉彩荒带着燕、过两位先生及大小两位小姐,带着全府上下的男劳力、女佣人,正过着颇为兴旺美满的日子。
这一天上午,在一条名叫“靠西”的胡同里,聚集了一大帮无事的闲人,这些人空吊着双手,嘴巴停不住地乱吼乱叫,好像正在为某一件开心的事起哄。算旦、算芭走进胡同时,只见七、八个男孩子正仰头站在一棵树下,往树上看着什么东西,而在树的高处,正由一根树枝挂着一样软软皮皮的用黑颜色布料做成的物件,姐妹俩细瞧那东西,发现是一顶有文化的乡绅戴在头上的西瓜帽,这只帽子已经被弄得非常肮脏。当算芭还想往前面走几步,从更近处仔细瞧一眼西瓜帽的时候,一条原本有人牵着的狗突然被松了绳子,狗像是得了主人命令,发疯似的朝走近来的算芭吠叫。算芭急忙往后退,并迫切希望主人能站出来喝住此狗,算芭猜想狗主人一定就在树底下这群孩子当中。可是并没见有人走出孩子行列来。众孩子尽睁大眼睛干望着疯狗向前吠人。算芭往后面纵深处退去,途中,脚底心被一颗坚硬的石子狠狠硌了一下,石子尖在鞋子底钻出了一个小洞,有部份碎石粒留在了小洞里,刺得算芭脚底心有些疼痛,加之那条猛犬全身毛色犯浑,是不泛亮的那种乌黄的晦气色儿,人见了会起恶心,使平日性格沉稳的算芭突然暴怒起来,她转脸对着算旦咆哮:“你这个小婊子,看见我这样了,还不过来帮忙?”算芭这一声吼叫真可以震山摇坡,不光算旦和周围小孩被震醒,忙过来帮忙,连乌黄犬也被震掉了魂,脊背上竖着的硬毛往下一收,毛儿贴紧身子,转回头,往树底人群中蹿逃而去。许多孩子围着算芭,但算芭对他们不作反应,只对算旦出气露凶相,“小婊子大婊子”不停地骂。在孩子群中有一个小孩,就是刚才松手放了牵狗绳子的那个小孩,他见狗跑到自己身边,起右脚朝狗的腹部猛踹,受踹的狗哇的一声惨叫,向远方逃去了。踢罢狗,小孩慢慢走到算芭跟前,对算芭说,狗不是他家养的,是邻居家养的,早晨出门,狗自己跟来了这儿。算旦问,狗脖子上的绳子是你给拴的?小孩说,不是,原本就圈在狗脖子上,是我没当心,把绳子放了,但狗不是我家养的。算旦声音变大,这不就得了,你不把绳子松开,那乌黄畜生会跑来咬人?小孩目光紧缩,在小范围内摇头,说,没咬,是叫了几句,是朝那位姐姐叫了几句。“你以为它是一个人呵?还叫了几句呢,是吠了几声,是一头畜生凶狠地向我妹狂吠了几声,还说叫了几句,嘿。”算芭听见他叫自己为“姐姐”,便走过来,低俯身子,问小孩,你喜欢狗吗?喜欢。那么得空,姐姐从家里抱一只来给你。是真的吗?姐姐说话不兴骗人的。小孩说完,转身直到树下,脱了鞋,朝手心猛吐几口唾液,吸足一阵空气,手足并用,胸腹贴紧树干,像一条蛇似的往树顶上爬去。到了一定高度,小孩用力摇动树枝,树连枝带叶,四面晃动起来,小孩身上一件绿色衣服在随树的摇晃中,向外发出幽绿色的光芒,其迷一般的闪光,真有点像一条常年出没于潮湿坟茔间的蛇,而且这条蛇此时正在众人面前自由自在地爬行。经过几分钟摇晃,被挂于树枝上的那顶西瓜帽被震离枝头,然后像一顶黑色降落伞,顺着一点点细弱的气流,一节一节向地面落下来,等帽子着地,小孩也从树上溜下,他从地上取了帽子,跑到算芭跟前,十分豪爽地将帽子递出,说,给姐。算旦和算芭同时语塞。这顶帽子……这顶西瓜帽洗洗就干净了,给姐。算芭说:“你爬了老高的树,也不怕摔下来,就是为了把帽子给我?”“是换的,跟姐换狗。”两姐妹和周围的人都笑了,都说小孩心计好。在大伙说笑的时候,乌黄犬又折了回来,它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偷窥这边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