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芽儿放下尿壶,便扯开嗓子呼叫二先生院房中其他几个丫环、小厮,在人家未应声之前,雪芽儿像个老娘似的,盘起腿,端坐在二先生睡觉的雕花大床边沿,但鞋没脱,雪芽儿怕被府里别的有头有脸的人撞见,不脱鞋,到时能很快从床上溜下地,这会儿雪芽儿坐在床沿闭目养神,一边想着早晨在走廊里大伙嘲笑老过的情景。雪芽儿一笑。后来又是几次笑。她肯定忘了自己坐在二先生房里是为了等人进来。
当雪芽儿睁开眼,小厮顾福礼已站在面前――一个光头孩童,慈眉善目,有点唯唯诺诺的巧劲儿。
“雪姐在二先生床上念苦经哪?”雪芽儿起手拍打顾福礼的光头,说:“要念经也不会念苦经,求佛赐福的经念来是不苦的。”“姐坐在二先生床头,求佛爷赐福,姐的意思我抽空跟二先生说去。”“你这个顾光头,没事打我趣,看我取了你小命。”雪芽儿双腿蹦起,手扶床沿,跳下地,吓得顾福礼连说:“不打,不打,我是在开玩笑,保证,向雪姐保证。”“快去井边打水,今天光照好,湿迹干得快,你去井边提水,今天要拖洗窗子、桌椅的。”顾福礼听罢,走出了屋子。
“雪芽儿,去取十个银元来,佛房里坐了几个论道谈经的和尚,要用点钱。”雪芽儿听见声音抬起头,见本来在屋子里的小厮突然变成了二先生,是怎么变的?不知道,大概是在自己低头收拾东西的时候,两人作了交换。雪芽儿去后房取了银元,点给二爷,可她的眼光这会儿变得有些灰暗。“二先生,这帮秃头和尚没事老来佛房干吗?庙没了,弄个小佛房供着佛祖,我们吉府对佛,心有多诚?秃头和尚尽来骗钱。”“可不敢这么说,都是佛门里的人,都是为佛而来。”“二先生,大先生敬不敬佛?”“一般。”“彩主儿呢?”“也一般。”“那么是谁的主张,让秃头和尚常来小佛房里呆坐着,完了,还得给他们钱用?”“敬佛是如今市面上的事儿,大户人家、小户人家都敬,随着人流走,跟着大家做,总没错的。”“秃头和尚也去小户人家呆坐的?”“是秃驴,是秃驴,我听大先生讲过,和尚是秃驴,大先生说,书上也是这么骂的。”“小户人家也能每次给和尚十多个银元?”“哪能呢,我的雪芽儿,这些和尚眼尖脑精,这些秃驴,是大先生说的,这些秃驴在进入人家屋门之前,是要嗅清味道的。”雪芽儿把十个银元递给二先生后,伸头往屋门口望,心里想,顾福礼有没有把别的丫头一起叫上,如果叫来了几个人,自己就不必再去找人来,这儿马上就可以打扫卫生了。
小佛房里来了五个和尚,其中一个和尚,看面貌应当在七十岁以上,其余和尚年龄都很小,这些低龄和尚像是作为老和尚的护卫来吉府的,他们不是要防备府里的人,因为吉府不仅不会伤害和尚,而且还会给和尚一些银元,带人做警卫,是防街上闲杂之人,如今市风极坏,百姓生活都不济,被逼得急,难免有人强做歹徒,袭扰街上行人。老和尚虽然年老体衰,但学识却渊博,他对今日在小佛房里展开的论道,发言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少有言词表达。
二先生抓着银元跑到小佛房,在进门之前,忽然想到不能马上将银元露给和尚们看,让那帮秃驴为几个银元再多费些口水……许多由和尚吐出的口水搅拌在一起,一定能弄臭整座小佛房。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四个和尚围绕着小佛房前面走廊里八根楠木立柱争论起来。老和尚不听这些庸论,在椅子上静坐,两只僧眼布满血丝,向小佛房前的院子里看着。在院子里,按照那个被最先请来的高僧的吩咐,布置了好多套石头桌凳,在院子地面上还铺着金色砖块和细砂子。
二先生将放银元的衣服口袋用一只手托起,银元份量重,走路拖衣服。
“你们需用手指着柱子,凝神细看,几圈下来,用手指尖触一触,碰一碰……”“触及柱子?”“这样做是会有感觉的,就跟我等在寺庙里轻轻碰及经书一样。”“师弟到底要论什么道,要谁跟你论道?”“手指离木柱三寸远,注入神气……”很少发言的老和尚突然说:“波浪掀起数丈高,人坐在木筏之上,稳渡江河……缓慢驶向远方。”众和尚认为自己的道不深,师傅之言不可能初闻便明白,所以得用一定时间保持沉默。
二先生前脚进入小佛房,正好听见某位和尚在说:“手指离木柱三寸远,注入神气……”便觉得和尚此话说得浅,不像佛家语,就在心里说道:“手指与木柱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三寸?”当二先生后脚进入时,却遇老和尚发表言论,听他又是说:“江河掀起高浪,”又是说:“人坐木筏远渡……”便觉得老和尚的话说得是比小和尚深,可也乱,不好多听。
二先生请五个和尚出了屋子,散坐于院里几只石凳上,外面空气干净,不像屋子里面有香烟燃着,熏得人眼昏。
一个和尚说话爽快,问,诸位师兄弟,可知走廊中此八根柱子是用何种木材制成?不想过下田抢先回答了,楠木,尽是用上好的楠木制成,我们是听了高僧的关照,这样做的。和尚们都觉得老过说得没味没趣,因此不接他话,光点头称是。重来。还是爽快和尚在说,楠木好,可从山里采之,世人知道此木好,对它们有妙用,是何种妙用呢?“做棺材最好。”老过心想这话更不像佛家语言了,所以又抢着回答爽快和尚的提问。没人响应,老过觉得自己有理:“这木头是从山里运来的,吉府帐房付款时,我在旁听得清清楚楚,来自南方大山里,所以叫它‘南木’,大概是这样的。”老和尚等不到有小和尚出来说话,无奈只得发一高论,此位方家是难得一见的处子,处子之语尽为市井美言。小和尚们都来附和,“美言美言”不停地说。老过也跟着胡说了几声“美言”,但心里却狠狠骂道:“秃驴,没银两使了,到这儿放屁来了。”
是楠木,过施主说得对。是从南边山里出来的材料,也沾了一个“南”字。吉府常请我们来,说明吉府上下人都沾着佛性。沾“南”字。沾佛性。只是没了木头。只是没了木性。缺了木头,也没了佛性。连一个楠木都变了,没有好木料的影儿了。佛性何在呵?
老和尚一边用耳朵听着四个小和尚轮番对二先生过下田说恶语嘲弄,一边又用昏花之眼盯着老过托衣服口袋的那只手看。
每次都这样,到差不多的时光,吉府就会掏银元出来。每次差不多都一样,都成这个结尾。鬼头鬼脑的二先生还想怎么样呢?不想怎么样不想怎么样,手儿就把十个银元掏出口袋,送给带头和尚。老和尚不接钱,口里念着:“善,善。”但身后的小和尚却将钱收了。然后五位僧人在吉府人前呼后拥下,走出院门。而二先生已在心里估算着寺庙里其他和尚会在什么时候再来吉府论道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