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今天由郭托子、王托子、季托子值班,冯托子轮到休息,因为前些天,他去外地为府里办了一些事,沿途可能十分劳累,所以冯托子已休息了两天。“大先生来当铺了,正好。”郭托子对我说。“正好?为什么是正好呢?”“真的是正好。”王、季两托子都这样说。“正好?你们都正好,二先生却不好。”“谁叫他去做汉奸呢?”郭托子说着,还嘿嘿嘿笑了几下。“二先生平时都是你们的主人,你们可不能这样对他,不能这样对旧主子。”我对他们三人说,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高兴,现在我是府里唯一一位先生了。“谁让他去做汉奸呢?死了更好,府里真是慈善心肠,还只把汉奸过下田关着,不将他处死,每日三餐还送入房中,让汉奸坐享其食,听说彩主儿特意吩咐下人,给老过加一个荤菜,府里对汉奸不用这么善良的,乱棍打死,才是处置这种败类的最好办法。”郭托子对我说着,一边还向其他两个托子点头,企图获得他俩的同意。我说:“二先生到底是不是汉奸,现在还不能定性,最后还得听彩主儿的。”“是,怎么不是?是汉奸,是大汉奸。”我说:“你们刚才说‘正好’,是啥意思?”“大先生喝茶,让我们慢慢说给你听。”郭托子特别起劲,他说了这话,就立即泡了杯茶给我。我一瞧这茶,闻闻,好,我说,好茶,说,你们倒也舒坦,作为吉府雇用的下人,居然也能喝上如此绝妙的好茶。不,不是的,大先生,王托子说,这茶不是我们这几个人喝的,是二先生一人喝的,他现在出了事,这茶被搁在桌上,没人敢用,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上等好茶,今天大先生来了,所以去桌上取来,泡给大先生喝。我说,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茶?王托子说,茶叶罐上有说明,是“铁观音”。那么你们怎会知道这是好茶呢?我问他们三人。是日本人送予老过的,日本人出手大方,他们怎会把不好的茶叶送来给老过喝?我说:“这个汉奸,日子倒过得滋润,连福建铁观音也能随便喝到,早知如此,我们都去做汉奸好了,每人一罐铁观音,多享受。来,大家都去泡一杯铁观音来喝。”大先生仁慈,叫我们都喝上了铁观音,众托子说着,便各自将自己已经泡上的茶倒掉,都泡了一杯铁观音在手上捧着,也不怕开水烫手。
我们几个托子托了老过的福,都做起了汉奸。郭托子此话刚说完,就被季、王两托子骂道,你这个人呀,喝一杯铁观音,就成汉奸啦?不能算的,我们只是托汉奸的福,喝了一杯应该由汉奸来喝的茶,顶多是这样。对,对,托老过这个汉奸的福。“你们别胡说了,老过到底是不是汉奸,还要观察一段时日。”大先生,郭托子又说,大先生,不是我说,让彩主儿来定,也定不了,依我看,把老过押到山里抗日武装那儿去,让他们来定,看看老过是不是汉奸,听说山里有个抗日英雄,大家都叫他“毅司令”,让毅司令去断这件案子。我想,这可真是会要了老过的命的,把老过押上山,他一上山,就会被毅司令枪毙的,连日本人送的铁观音都喝下了肚子,还不算汉奸?这是谁的标准?在当铺里说什么话都可以,反正是乱说。我说:“现在茶也喝了,汉奸也做了,几位托子,可以说说正事儿了。”什么正事儿?什么正事儿?他们忘了,他们忘了。“你们见我来当铺,都说‘正好’,就这事儿。”原来是这事儿,郭托子说过,转身走了。
我正纳闷,郭托子又来了,来时手上拿了一包东西,打开,大家让我看。什么东西?不对的,我说,是从哪儿来的?日本人拿来的。我说,日本人川次郎是个文物专家,他可不会将这些东西拿来给我们当铺。大先生说得不错,川次郎懂,他不会要这些东西的,不是川次郎,是别的日本人拿来的。我说,这些东西是金镶玉,都是新东西,做了旧,在河南一带有一批人专门从事这类仿古制作,金镶玉制品做得特别多,有时也做铜镶玉,都是烂货。郭托子说,都是烂货,在日本人中,除了川次郎真懂,其他人懂什么?那几个日本人拿了烂货来卖给当铺……不能收的,不能收的……当然不会收。不会收,你们还拿给我看?不是这样,大先生,季托子说,我们几个人见到这包东西,心里便会犯火……犯火?……就是发火,发火,大先生,你没瞧见那几个日本人,那几只猪,当时他们手上托了这包东西来店里,硬要叫我们收下,还装大方,说,钱随便给点就行,他们还去堂后将汉奸老过请来,那个狗汉奸老过,一是不懂,二是想讨好日本人,大先生,你想,狗见了狗,场面有多欢腾?一条汉奸狗,几条日本狗,狗儿见面,就彼此叫唤,闻味儿,舔*,大先生,凡是狗与狗见面,都一样,老过见了日本人,就像奴才狗见了主子狗,那时的老过还会有个人样?他逼着当铺要给日本人钱。你们没照老过的吩咐去做?没有,没有,季托子继续说,我们哪会轻易去听汉奸的吩咐呢?呸,王托子朝地上啐了一口,说,这个汉奸,这条日本鬼子的狗,想出卖吉府,办不到。我说,后来老过没责怪你们?怎么没有,郭托子说,但被我顶了回去,被我顶了回去……哪里呵,季、王两托子对郭托子看看,说,哪里是你一人顶了他, 我们大家都顶了他……是这样,郭托子说,我们三人都顶了老过,不收,坚决不收,一堆烂货怎么能收?老过拍日本人马屁,舔日本人肛门,出卖吉府,老过该死。三位托子像是约好了,一起放下手中茶杯,抬头,朝房子上方大声喊,杀了汉奸过下田。我见他们如此状况,心中不觉好笑,老过的获罪,源于我与彩主儿开的那次玩笑,不想府里却有那么多人会上当,这主要是因为,府里人对日本人非常仇视和老过平时对下人的态度可能也太凶太狠,但依了我的计划,只要老过能让出二先生之位,不做先生了,只做个普通的府里下人,就行了,汉奸不汉奸的,都是没影的事儿,叫彩主儿在府里将此事公开宣布一下,就可以了。那么彩主儿应该怎样宣布此事呢?她应该这样说:经查,过下田并无汉奸之实,但他私自与日本人做生意,或者说他与日本人过从甚密……这就不行,府里容不了他,撒了他的二先生之位,降低身份,去做府里下人,不再享受任何特权……可这事却根本做不到,不可能做到,彩主儿哪里会离得开老过?府里一般人是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所以都在瞎起哄。我说,你们以后不要叫老过为汉奸,过一段时间,老过再来做你们的主子,你们这么骂他,怎么办?三人听我这么说,面面相觑,没了一点声音。最后郭托子说,那就听大先生的,不叫那个狗日的汉奸为“汉奸”,可这事儿不成呵,郭托子拍一下桌子,说,那狗日的老过,他仍然是个汉奸呵。就这样,王、季两托子说,就这样,在我们心里,老过真是一个汉奸,我们在表面上可以不叫他汉奸。但大先生,郭托子说,老过要是出来了,彩主儿仍让他来管当铺,这当铺,这吉府的当铺不要成了汉奸窝啦?到后来,不光当铺会成汉奸窝,连吉府都要成汉奸窝的……胡扯什么?我朝郭托子瞪眼,说,你们别跟着他去做汉奸,当铺怎么会变成汉奸窝?吉府有彩主儿作主,她最痛恨日本人,吉府又怎能变成汉奸窝?郭托子笑了,脸色有点变红,说,我们这是担心,我们听大先生您的。不是听我的,要听彩主儿的。郭托子点头,点完头,把那包东西包好,拎去仓库,没走几步,他又回来,问我,这包烂东西怎么处理?还给日本人。我在当铺的事儿结束了,想离开,但突然想到老过在他办公的地方还藏了一只唐代铜镏金酒壶,去看看那件宝贝,我将此话一说,王托子便说,走,带大先生去看东西。但我们在老过办公室里没找到东西,找了全部地方,都没见影儿。我开始着慌,问他们,老过会不会把酒壶给了日本人?这不会,这肯定不会,老过虽然是汉奸,但人并不傻,不会把这么一件宝贝送人的。这是郭托子的结论。对,老郭说得对,汉奸归汉奸,好东西不能就这样平白无故送了日本人,其他托子都同意,说,大先生,老过投靠日本人,也是为了捞点好处。我说:“东西哪儿去了呢?”大概被他藏起来了,不在这儿。郭托子猜测。你只是猜测,东西没见到,毕竟心中不安。我想要么去关押老过的地方问老过,看他怎么说,但可能也是没用,那个混蛋不会对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