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些时日,老过进的走私药品经过我手,如数卖给了山里的毅司令和城里革命医生他们的组织。我为此事大大地高兴了一番,我,吉府里的大先生,终于也为抗日事业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我后来也跟彩主儿说了这事,我说老过虽然做的是走私药品,但在实际效果上,却真是替抗日办了件好事,由此可以证明,老过不是汉奸,不是卖国贼。彩主儿仍坚持不放老过出来,她说,这个死坯子,即使不是汉奸,他还有一条罪行。我问是什么罪行?彩主儿愤愤地说,他没把我,没把吉府放在心里,使得外人只知道吉府有他老过,没有我吉彩荒。“这事大了,”我说,“他想起来造反呵,这个死老过,居然敢起来造反,敢把大权由他一人揽过去,让自己独自掌权,把你彩主儿,把我们大家都往一边撂。”“不放,”彩主儿最后说,“现在不能放他出来,看看离了老过,我们吉府能不能在生意上继续同人来往,不放他出来,也可以把他这几年来织成的生意网冷落下去,在外可以降低这个死坯子的威望,让他变成没人信任的一个人、一条狗,老过本来就是一条在街上要饭的狗,日本人也是狗,”彩主儿说,“大先生,府里的事儿,你多费点心,特别是当铺的事,生意上的事,我先管着,你大先生也要帮我管,听见没有?”“我听彩主儿的。”“雪芽儿那个疯丫头,那个小**、狐狸精,最近有没有来缠你?这小**邪性足,喜欢勾男人,但她现在在你房里,在你房里就是你的人,这妖精可以与你在一起,但不能做夫人,不能和你有孩子,要生孩子,也要选霜芽儿……”“不,不,彩主儿,我是你的先生,心里只有你彩主儿。”“瞧你这副惊恐样,这是我安排的,你慌什么?再说了,你那身子还能顾了几头?要是那样的话,早把你大先生累垮啦,霜芽儿、雪芽儿都是你的人,是我有意把她们放给你的,你别把食物盛在碗里不吃,是我让你吃的。”我还是不能全信了彩主儿的话,女人变化大,到时我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像老过就说不清楚了。我说:“听彩主儿的。”彩主儿笑笑,说:“原来就是这样。”说完,又笑笑,但这一次的笑跟前面的笑不一样,这一次笑,笑出了山里某种野兽的容貌,在其中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动物残忍本质和油滑本性,可能还有相当高的智谋被隐藏在这一次笑容里面。
革命医生为了对我给他药品表示感谢,拉我去馆子里吃酒。我想拖老过一同去,但怕被彩主儿发现,只能作罢。馆子所处的位置很好,在城边一条不宽的小河边,推开窗子,不仅可以见到在底下流过的河水,远望,还可以瞧见隐隐约约浮现的山影。革命医生今天兴致很高,高得连平时十分注意的礼仪都忘了,他没请我喝酒,自己先在桌子对面喝了一杯。(他没招呼我,一个人坐在桌子对面,先把一杯白酒倒进嘴里)。到他喝第二杯酒时,才想到今天还请了我这个客人,这时他才说:大先生,举杯,举杯,别客气,喝。说完,一仰脖子,酒又入了嘴里。我也赶紧喝干了一杯酒。倒,倒,医生说,为了这次药品买卖,倒酒,谢谢大先生,倒满,倒满。我环视四周围,没别的客人,不然革命医生公然在酒店里谈论买卖走私药品,是很危险的。医生见我朝四周望,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说,喝酒,喝酒,喝酒总是保险的。
这时店小二跑来跟医生嚷道,先生,你要的牛肉没有,你要的红烧猪蹄也没有,生鱼有一条,但不新鲜,蔬菜只有两样,南瓜和青菜。
我说,你们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还开什么酒店?
店小二转身向我,嚷道,呵,这位先生,一看,就知道有身份,平时可能不入街市走动,如今开店做生意有多难,城里城外都在打仗,东西难弄。谁跟谁打呢?我问他。这位先生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爷,不知道谁跟谁打仗。店小二转眼看医生,等医生回话,鱼要不要?南瓜、青菜要不要?医生说,刚才你怎么不说?你应该早知道店里没货的,现在上了酒,我们也喝了酒,你才跑来说没菜食了,叫我们两人就这样空着肚子喝酒?你们酒钱总要付的,店小二说,没菜下酒,光喝酒,那就付酒钱吧。我说,别的客人来了,也是这样?店小二苦笑着,双手摊开,说,先生自己看吧,看看有没有别的客人了?吃鱼吧,吃一条鱼,炒一个青菜,蒸一只南瓜,现在先把酒喝着,我去交待厨子,快给两位把菜做出来。医生也笑,说,鱼有味吗?“鱼有味?”店小二说,“鱼有味?哪条鱼没味?活鱼是腥味,死鱼……死的时间久了,就是臭味了。我给你们的鱼只是不怎么新鲜,但没死。”没死还不新鲜?“不,死是死了,但它刚死不久,还没臭味,你们若是不要,这条鱼再过一天半天的,就会有臭味了。”它刚死?它是谁?“它是鱼,就是你们马上要吃到的那条鱼。”我们没说要那条鱼。“你们就要了吧,你们不要,就没了荤菜,你们不要,我们店里又要损失一条鱼了。”你们不会卖给别的客人?“没客人,没客人,城里城外都在打仗,哪里来的食客呵?”医生点点头,说,这鱼我们要了,但须便宜一点,是我们帮你们店里吃了一条快要变臭的鱼。“可以,青菜和南瓜要不要?”不要,吃什么?都要了。
医生等店小二一走,问我,行不行?我说,行,怎么不行?我对革命医生说,以后有空,我请你吃馆子,别吃这家,这家馆子连个做菜的实物都没有,菜都搞不到。
正说着,店小二又上来了,他端了一盘青菜,外加一小碟子油炸黄豆,他动作倒快,放好盘子,退后半步,说,先生别这么说,没搞到货物是暂时的,过几天可能就好了。说过,就走了。
听见了,他听见了,我说,耳尖,这家伙耳尖。医生也耳尖。医生继续往自己嘴里灌酒,他喝酒时,手上有个动作,握酒杯的手,它的小指头要往下翘,像女人的手指,不握酒杯的那只手,在仰脖子喝酒时,会去按住衣服前门襟那处地方,可能是为了不让酒液滴在衣服上面,不管喝多少杯酒,医生的这两个动作不会中断和弄错。
我乘没人来,低声问医生,城里城外打仗,都是谁跟谁在打?医生反应慢了,他说,仗总是要打的,打来打去,打来打去……什么?我问。医生伸出三根手指,口中声音拖着,不说出来,三根手指在我眼前竖起来,离我越来越近,手指变得越来越粗,声音不拖了,声音从口腔中蹦出,非常干脆:三方。什么?三方。什么三方?医生说,三方武装在打仗。哪三方?医生说,一方是我们,一方是日本人,另一方是山里游击队。三方人员怎么打?山里游击队应该与你们联合起来打日本人,这次药品也是卖给你们和山里游击队的。医生说,一般是这样,但有时山里游击队也会同我们发生争斗,搞点小磨擦。说完,医生拿着酒杯走到窗口,他看着远方群山,又低头瞧在窗台下面流淌的河水,过了一会儿,医生把杯子里的酒倒入河水中,默默注视着这几点酒液被河水包围、吞没,最后酒液随着河水流向远方,医生的心此刻好像也要随着河水流走,他好像再也不能依靠自身的意志和力量把头抬起来,以便结束这次在窗口对小河的凝望。我把医生拉回桌子边。医生坐下,放下空酒杯,跟我说(眼中已闪耀着泪光),刚才那杯酒是给抗日英烈们喝的,希望他们的灵魂能在天国中安息。我搞不清医生用酒纪念的是哪些抗日先烈,他们是医生那方的烈士呢,还是同时也包括山里游击队那方的烈士?情绪变了,转好了,在医生情绪转变的时候,鱼正好上桌。它还没死。鱼还没死掉。我们吃的鱼还没来得及死去就被店里人杀了,杀了它是为了喂饱我和医生两人之口。南瓜也上来了。菜齐喽,店小二喊一声,菜齐喽,店小二高声喊一声。我和医生吃到这时,方才觉得这家酒店的菜肴味道真是好,菜没几样,但个个都味道不错,酒也好。我刚才还说,以后请医生吃馆子,要换个地方,现在吃过了,不用换,只等时局稍有好转,城里城外交通便利了,店里有了上好的做菜材料,我马上就请医生来此处吃酒解馋。
医生把大部份酒都喝光了。我只喝了三小杯,所以脑子比医生清醒。在付酒钱时,医生去衣服兜里掏钱,掏了半天,也没见他掏一张钱出来,他的手在抖,说话语音也在抖。我想他要是真能掏出钱来的话,那几张钱也会发抖的,而且钱的纸张轻薄,一定会抖得更加厉害。我招手,店小二立即走过来,我把酒钱付给店小二。我付过钱,搀扶起身体摇晃的医生,边朝店外走,边对他说,革医生,酒钱你已经付过了。店小二也说,付过了。医生走着来到店外街上,说,钱付过了?什么时候付的?我说,革医生,你刚才付过酒钱了,再要付,就吃亏啦。医生头一横,说,我没吃亏,我不会吃亏的,我吃一次酒,付一次酒钱,又没多付,怎能吃亏?说完,又朝前走几步,站住,问我,大先生,你为什么叫我“革医生”?我说,我们叫你“革命医生”,简单点,不就成了“革医生”了吗?对,对,他说,今天我请了你大先生,过几天,你要回请我,可别忘了。
走到街心,医生站着,嘴里喷出浓重的酒气,他站着朝我接二连三挥手,说,别忘了回请我……随着革命医生的手不停挥舞,从他口腔里冲散出来的酒味被慢慢扇淡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