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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四脂四壶| 作者:潘小纯| 类别:历史军事

    丫环从厨房里提了一篮小菜出来,她还附带在篮里藏了一瓶酒。算芭、丫环和芳儿,三人坐上马车回了吉府。到吉府门口,三人下车,算芭走在头里,走了一段路,算芭回头见没人跟着,远看,被府里一座房子的墙角挡住了视线,往横向里移几步,看见了,看见两人一前一后正往这边走来。原来算芭下了车,走了,芳儿和丫环下车,芳儿也要走,丫环叫住他,说,你不把车上的食篮拿好吗?芳儿没醒过来,呆在那儿,丫环说,刚才是我从厨房里把篮子提出来的,现在应该由你来提篮子了,事儿不能让我一人全做了,芳儿说,凭什么?凭什么?你这个死坯子,不骂不会懂事,刚才你还犯了个大错,现在已经忘了,不肯为小姐干活啦?丫环这么一说,芳儿彻底醒了,连忙回到马车旁,将车上的食篮提了,老老实实跟在丫环身边,去赶小姐。算芭看了两人一眼,又朝那只沉甸甸的食篮瞧了瞧,心里感到喜悦,亲爸可以吃到好东西了,这篮东西都是烟畴楼里几位大师傅烧出来的,味道不错,还有一瓶酒,是一小瓶日本酒,很凶,很够味,亲爸酒量大,喝一点厉害的酒,正好合了他的胃口。

    来到破院子门前,丫环是空手,就由她来敲门。敲门,没反应,再敲,仍是一样,没人在院子里应声。算芭火了,冲上前,朝院门一阵猛踢,声音响哪,就像有人在院子外面放了一阵鞭炮。这个院子,什么东西都是破的,房子,砖墙,院子里面的房门和窗,就连铺在房内地上的青砖也是没一块不碎的,但就是这扇院子大门,这扇大门是新的,而且做得特别结实,人上去踢它、踹它,它都纹丝不动,好像这事儿是彩主儿关照的,让工匠来为破院子重新做了这扇大门,要做得格外结实牢固,因为这是关汉奸过下田的地方,这门一定要坚固,不能让汉奸从一扇薄弱无力的大门中逃走,彩主儿恨不能为老过造一座小型监狱,都用铜铁铸就,牢不可破,让老过这个大汉奸在里面关着,一直关他到死。听见了,来人了,有声音了,先是门上的探视洞被打开,这是一扇很小的门,只有手掌般大小,一个小厮在洞口往外面望,他一看是小姐算芭,连忙把门后的大门闩拉开,让三人进去,三人刚进大门,小厮又把门闩上紧,算芭不认识这个小厮,问,原来是刚来这院子里,来了不满三天。“你这个混蛋,不会把大门开着吗,干吗这么急就把门关上?”小厮不仅认识算芭,还知道她凶悍的性格,他马上说,不,二小姐,是彩主儿关照的,院门什么时候都不能长时间开着,不能让老过有逃跑的机会。呸,你这狗屎奴才,居然敢叫我亲爸为“老过”,算芭想冲上去扇他几个耳光,可一想,算了,这个奴才刚来这儿,不懂这破院子里的规矩,在算芭心里,老过虽然被关,但在这儿仍是老大,这小厮只是看门的狗,是伺候老过的下人,算了,慢慢教育。算芭把手一挥,说,带我去看亲爸。

    老过总是老样子,在房间里不是坐,就是睡,几乎不做任何身体运动,所以显得很胖,但这种胖却使得他全身乏力,因此这是虚胖,极其不可取。老过这时已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他倒在床上,没事可干,只是睁眼看着屋顶,屋顶上有一块小青砖,这种青砖是被铺在瓦片下面的,老过看着那块青色薄砖,发现在砖头上有一个形象酷似非洲雄狮的头颅,这头狮子正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屋顶中心地段高声咆哮,不能闭眼,老过,你不能闭眼,一闭上眼睛,屋顶上的非洲狮就会顺着一根根破旧椽木,纵跳下来,跑到老过的鼻子上、眉毛上,啃吃老过的皮肉,不能闭眼不能闭眼,老过仰面躺在床上,口中念着这句“咒语”,他说话的声音有时大了点,会被房里小厮听见,但这会儿小厮都去外面迎接算芭小姐了,房内没别人,所以声音再大,也没人来听“咒语”的内容,声音可以大一点,但不能闭眼,不能闭眼,可恶的狮子正在屋子顶上大声咆哮,在它的颈部和气管附近长满了发达的肌肉,这些肌肉集中起来,都在对老过做一件事情:奋力咆哮。

    算芭进屋,走在头里,但算芭没看见亲爸,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几张椅子,靠墙的地方空着,原本在那儿是摆着大床的。算芭大声问小厮:人呢?“别吵,瞧那头狮子。”是亲爸的声音,声音从里面房间传来,算芭跑进去,见亲爸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看。原来在屋子里只有一间单房,老过吃、睡都在里面,最近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把隔壁房间与这儿打通,老过的床就被安在了新打通的房间内。算芭走到老过床前,这下老过神智清爽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出里间,算芭跟在后面叫了两、三声“亲爸”。小厮接过食篮,放在桌上,回头问老过,要不要现在就吃?“吃,干吗不吃?来了好东西,就要张嘴吃。”接着老过骂了句粗话:娘的?起来。老过骂完,声音却不停,特别在算芭耳朵里是这样,“娘的?起来,”“娘的?起来,”一句句回声在屋内四壁之间荡漾。“大家都来,都来。”老过叫小厮们坐下来一起喝酒吃菜。小厮们想吃哪,但都拿眼看算芭。吃吧,吃吧,你们几个都来吃吧。算芭一边说着,一边帮着在屋里拖拉椅子,把几只椅子聚拢在桌子周围。小姐先来,小姐先来。算芭摇头,对小厮们说,我们都吃过了,这篮小菜是我特别关照烟畴楼里的大师傅烧的,味儿真的可以。小厮们都嘻嘻哈哈笑起来,他们托了汉奸老过的福,无缘无故吃上了馆子里的大菜,还有酒,一小瓶酒,虽然量少,但味儿凶,吃几口就得止住不喝,否则会晕头。这是日本酒,老过介绍说,这是从日本国运来的酒,大家多喝点。不能多喝,不能多喝,喝多了会误大事……你有什么大事要做呵……你这个浑小子,忘了彩主儿的嘱咐了……没忘,彩主儿的话怎敢忘了……彩主儿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她要我们几个人看住老过,别让他跑了……你倒还记得……怎么不记得?忘了这事,我们都要倒大霉的。几个小厮在桌子边如此说着,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小姐算芭正站在自己身后,忘记这桌酒菜是老过的女儿给他们送来的。

    算芭这时一点都不想发火,看他们吃着,说着,心里一丝火光都没冒出来。

    但芳儿不行,芳儿虽然在午饭时多吃了两块饼,可他现在站在一边看,没有吃的份,看老过和几个小厮在桌子上花天酒地享受美食,怨恨异常,心里一把无名火正在被点燃。

    丫环也是一样,想吃。

    芳儿想,总得弄出点动静来,让屋里人知道自己的念头,他先是在桌子后面,其实是在围桌子摆放的椅子后面来回走动,椅子上坐着老过和三个小厮,屋里还有四只椅子,它们都没人坐,正七扭八歪被丢弃在屋内各处,要是能把这些椅子拖过来,放在桌子周围,这会有多好?这一定能引起小姐注意,小姐就有可能让自己坐下去,同老过他们一起分享烟畴楼的菜肴,桌子很大,现在围桌而放的只有四只椅子,所以在桌子边出现了不小的空档,芳儿拖了一把椅子过来,椅子被塞进桌边一处空档之中,坐下去?直接就坐入这只椅子里?芳儿看小姐,小姐没注意到这事儿,她正美滋滋地看着亲爸吃菜喝酒,这样没用,芳儿认识到了这一点,光搬椅子还是没用,再想点办法,一个小厮吃完一块鸡,把鸡骨头往桌上一扔,芳儿的手随着鸡骨头在桌上碰出的摔打声,轻轻颤抖了一下,来了,这是一个机会,来了,芳儿站在后面,轻声说,上面还有鸡肉呢,什么?小厮回头问,什么?你刚丢下的骨头上还有一点鸡肉呢,你没把上面的肉啃干净,小厮简直不相信这是会使火烤掌的芳儿说出来的话,是他要关心的事儿,大家都听见了,静了一会儿,接着不行了,不能静了,算芭带头,大家狂笑起来,笑得屋里尽是回音,只有老过没笑,只有丫环没笑,芳儿只干笑了几声,丫环从远处望着那个小厮和被他扔在桌上的鸡骨头,没出声,但用死眼看着,后来丫环不看鸡骨头了,只看那个小厮,老过呷一口酒,一条绵长的酒线从上钻到下,一直钻进胃里面,这才是真正会喝酒的人常有的感觉,一条酒线既细又长,“来吧,”老过突然说,“来吧,芳儿想来,就来吧。”我……是丫环在说,“也来吧,丫环也来,算芭也来。”我就算了,算芭说,芳儿,还有你,她是指丫环,还有你,都坐下去吃吧,大家一起吃吧,芳儿赶紧坐下,他要喝酒,瓶里没酒了,是空瓶,摇不出半滴酒,酒就算了,芳儿心有不甘,酒就算了,芳儿说,没酒也行,吃菜就可以了,丫环乘芳儿正在寻酒,又寻不到的时候,早已把一块肉放在嘴里,把另一块肉放在碗里,吃,坐下来就是为了吃,能坐下来就已经是不错了,那块给芳儿和丫环带来好运的鸡骨头此时如一根旗杆,正直直地杵立在其它鸡骨头之上。

    老过要说话了,等等,老过要说话了,开始说了,想我过下田是府里的汉奸,以前是府里的二先生,现在,如今……反正我是府里的汉奸……是哪个府里……一个小厮喝醉了,直勾着两只眼珠子,问老过,是哪个府里……吉府,是吉府,芳儿回答了他……老过说,是吉府,二小姐叫吉算芭,跟彩主儿姓,说明这儿就是吉府,我在府里做汉奸,是彩主儿让我做的……亲爸又胡说,我娘可没让你当汉奸,你也不是汉奸……是彩主儿让我做汉奸的,这事儿是她定下来的……没有,我娘没让你做,是亲爸自己要去做汉奸的……对,芳儿、丫环还有所有小厮都说,对,是你自己要做汉奸,是你自己要在这院子里住,没人逼你……没人逼亲爸在这儿住,更没人逼亲爸做汉奸……没人,没人,绝对是这样,绝对是老过自己要做汉奸,有钱哪,当汉奸有钱哪……老过哈哈哈笑着,我是汉奸,但我这个汉奸做得值,我现在住这儿,娘的?起来,我现在什么事儿都不干了,但是我有吃有喝,吃了就睡,不做一点事儿,我这汉奸,娘的?起来,做得非常值得,我如果有下辈子,有机会的话,仍然要做汉奸,仍然要做日本人的走狗,娘的?起来,老过的骂声越来越大,在他嘴巴两角,有大量的白色口水沫儿堆积着,娘的?起来,你们今天给汉奸弄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来,又拿了日本老酒来,娘的?起来,这一瓶日本酒喝起来真爽口,味儿真烈,到底是人家日本人酿出来的酒,娘的?起来,李唐城里的造酒人都快要笨死了,他们弄出来的酒没一趟是可以比过日本人的,所以我做汉奸,值了,太值了,老过把碗里最后一滴酒喝光,他喝这最后一滴酒的时候,是用了一个仰头朝后的姿势,由于用力过猛,后脑勺撞在了高高的椅子后背上,这一撞有点痛,老过用手摸着头,等眼里的火星像鞭炮四处开花一样放完了,才将手拿下来,娘的?起来,日本东西就是够味,娘的?起来,这群日本人。

    算芭这时候不笑了,她在静静地等大伙儿吃光桌上这些菜,然后回烟畴楼去,安排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