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去拿茶叶的小厮回来了。
老过刚才听了金先生一席话,心情好了不少,见小厮把茶叶取了来,立即布置他去给金先生、大先生和自己泡茶。三杯热茶被端上桌子。到这会儿大先生才似得了灵魂,安静地坐在桌子边,一口气一口气喝着热茶。大先生与金先生大概真是渴了,喝茶时全然顾不上自己的吃相,要么上一口连着下一口喝,中间全无停歇,要么话儿多,说些“好喝”、“解渴”、“好茶”之类的废话,不要说老过知道这茶不是什么好茶,是极普通的茶,就连刚才去取茶的小厮也知道这茶不行,等大先生连喝数口茶,解了嘴中一时的渴,缓过神来,才尝出滋味,是什么滋味?这茶根本就不是个味儿,所以大先生在后来的时间里,再也没喝过一口。
茶喝过了,开始谈正事。
金先生说(他还是那句老话),过先生,您肯定不会是汉奸的,不管吉府错没错,反正您不可能是汉奸。为什么?老过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可能是汉奸?大先生说,因为……因为……因为……让金先生来说。说了半天,都没说什么。金先生,你说,不,您说。老过请金先生说。金先生又往杯子里倒水,放下水瓶,盖紧水瓶盖子,手往桌上放,说,日本人有没有向您要过古董?老过想都没想,说,有呵,但能不给,就不给,实在要给了,就给一些价值不高的东西,但这还要看对方是谁,对方是内行,就不好办了。过先生是古董内行。不,我不懂,比如,这个院子是明、清建筑,您金先生不说,我就真不能够知道。过先生,日本人有没有跟您提起过您手上的那只唐代酒壶?老过闷在那儿,不说什么,他在想,想两个方面的事,一是在想日本人以前有没有跟自己提过这事儿?二是在想眼前这个金先生是怎么知道酒壶在我手上的?他这会儿向我老过提这件唐代酒壶,到底是想做什么?老过抬头看大先生。大先生忙说,我没说。现在是我跟过先生说,待一会儿再轮到你燕先生说。金先生清清嗓子,对了,顺便提一句,不管是好茶、坏茶,不管是……您说,金先生,您说……过先生,日本人没跟你提过酒壶的事吗?日本人却对我说过的,日本人说得准哪,日本人说,那是一只唐代铜镏金摩羯纹酒壶,过先生,日本人说得准不准?金先生停了不说,他盯着老过看……老过看大先生,大先生摇头,我没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情……我没说是你说的,老过对大先生说……我是说,是日本人说的,是日本人看中了这件古董,是他们对我说的,金先生说着,说着……老过只是在想这位金先生来这儿,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儿?娘的?起来,日本人不是东西,这个姓金的,难说,可能也是日本人叫他来的,再骂,以前骂得不够,再骂,娘的?起来。金先生又想说话,他看人的眼光这会儿像屋外的太阳光那般明亮温暖,他的眼光打在老过和大先生脸上,就如同阳光照在湿润的土地上,显得自然得体、恰到好处。阳光收住,两块土地觉得不自在了。老过已把茶喝淡了,他要再等等,等金先生、大先生杯子里的茶水也淡了,再泡第二杯茶。
老过,你能顶住吗?大先生没头没脑朝老过说。顶住什么?老过问。我并没给过先生施加任何压力,金先生说。大先生说(在说之前用手握住茶杯),我没说具体的事儿,没说具体的事儿。其实大先生是在提示老过,日本人的压力,金先生的压力,这两方面都在对你过下田施加压力,唐代酒壶是吉府的东西,你没有权力将酒壶让给别人,是不是汉奸,你老过是不是汉奸,来了,标准来了,顶住或顶不住,这就是标准,再对他说,说,你是否能顶住?老过烦哪,他也等不及金先生、大先生的茶水被喝淡,就让小厮再去泡新茶来喝。新茶被端上桌子。金先生和大先生面对新泡的茶无动于衷。我不能说日本人怎样,金先生对老过说,但问题是,日本人现在相中了这件东西,过先生,您得想个办法出来,这样好的东西,您应该把它留在身边,实在不行,也只能把东西转让给中国人,让给我吧,过先生?太阳的光芒又出现了,在金先生两只眼眶里藏着两个太阳,两道光线分别打照在大先生和老过脸上。转让给我吧,过先生?太阳光不仅正在照射,而且光线强烈。老过开始分神了,这人是中国的收藏家呢,还是受日本人指使,来这儿骗取古董的?老过把自己的神思分了两份,收藏家这儿一份,日本人走狗那儿是另外一份。好险哪,好危险哪,问大先生?怎么问?不能让来人听出自己与大先生的谈话内容,用家乡土话,用家乡土话跟大先生谈,老过不知金先生懂不懂自己的家乡话,他要试试,金先生,金先生,说家乡话,大先生听懂了,但金先生根本没反应,金先生,你是不是由日本人派来的?没反应,他没反应,大先生听懂了,大先生也不担心什么,因为他发现金先生一点都听不懂老过的家乡话,再来,老过说,金先生,你是不是在替日本人收集古董?你干脆就是日本人的走狗,听不懂,哪里能够听懂呵,这么怪异的发音,跟外国人说的语言没什么两样,金先生,你是日本人的一条狗,没反应,连这种骂人的话听了都没反应,看来真是不懂,老过接下来用家乡话跟大先生说事,他分析金先生是日本人派来的,是一个真正的汉奸,他想把唐代铜镏金摩羯纹酒壶取走,去送给日本鬼子。大先生也学老过的家乡话与老过讨论这事,大先生说,没依据,真的没依据,说他是日本人的走狗,你凭了什么这样说?他是收藏家,这点没错,我去他的私人博物馆看过,看过他的藏品,可以,确实可以,他只醉心于文物收藏,政治上的事他不关心,不大可能是汉奸,这点跟你老过不一样。开玩笑了,开玩笑了,我老过是什么人,大先生最清楚,外面人都说我老过是汉奸,这我不在意,只要你大先生心里明白就行了。这事怎么办呢?大先生问老过。我怎肯将酒壶转让给他?这是府里的东西,怎能给了外人?想个办法搪塞他,大先生说,得想个法子,将酒壶的事解决掉。两人全用家乡土话说,金先生一句没听懂,但他似乎也没事,他来这儿作客,吃了两杯茶,已经不错了。
大先生忽然笑起来,对老过说,不行的话,就把你的尿壶给他看看,那也是一件很古老的东西,搞不定他会喜欢。说的也是家乡话。老过也笑,说,尿壶不在这儿,在以前的院子里,要不差人去拿来,让他瞧瞧?说的是家乡话。让他闻闻,大先生说。我来到这儿已有好多日子了,都没用上那只尿壶,味儿一定淡了不少,老过说完,又笑。味儿还是有的,让他闻闻,兴许会被看中,大先生说罢,回头叫小厮,让他去老过以前住的院子里,把尿壶取来。
金先生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们两人在说什么事儿?
大先生没多想,就说,让小厮去取了,一件清代的器物,让金先生看看,如果中意的话,就拿去。
我会给你们钱的。
大先生说,东西拿来了再说吧。
大先生又用家乡话跟老过说了几句。大先生是学老过的家乡话,不太准,老过说的才是正宗家乡方言,所以大先生凡是说到“日本”一词,金先生多少能听出来一点。金先生问大先生,你们去取的东西是不是日本器物?大先生说,没有,我们府里没有日本器物的。那你和过先生为何要说“日本”呢?大先生没明白,但不需要明白,因为小厮已把老过用的尿壶取来了,接下来要让金先生鉴定这只臭尿壶的年代了。东西被放在地上,但金先生没反应。东西颜色全黑,东西粗,有淡淡的尿臭味可以被闻到,但尿臭味不浓,是因为老过房里以前的丫环洗得勤。金先生没反应。大先生用家乡土话跟老过说,看来他不感兴趣。老过说,这是一条日本人的走狗,不是好东西,娘的?起来,他可能是不懂,但这狗日的,明、清建筑倒是懂得多。金先生听懂了一点,他说,过先生,您在说什么“明、清”的话?老过想这个狗东西倒是也能听懂几句,金先生,我是说,地上这件东西是明、清时期的老东西。金先生闻言,才开始朝那只臭尿壶看着,他说,明、清时期的这种东西没多大意思,要是西晋青瓷,就不同了,若是西晋的“虎子”,就是不得了的一件古代瓷器。老过不懂,从没听说过,问大先生。大先生说,所谓“虎子”,就是晋代的尿壶,其塑造形象是一只老虎,为青瓷,俗称“虎子”,但到底是不是叫“虎子”,这还没彻底弄明白,这种说法,可能是后人杜撰出来的,在西晋可能没这种叫法,这类东西当然是好东西。对呀,大先生说得全都对,金先生说,西晋的青瓷“虎子”才是真正的上等古董,像眼前这件,能有多大的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老过嘿嘿两声冷笑,说,是明、清时期的老东西,金先生要,就拿去,随便给点钱就行。是瓷的?金先生问。不懂,他不懂。是泥捏的,老过说,是用泥捏成的。什么用泥捏成的?大先生放下喷香的茶杯,走过去,弯下腰,从地上拣起臭烘烘的尿壶,大先生把尿壶提在手里,说,什么用泥捏成的?是瓦器,是瓦器,在四、五千年以前就出现了瓦器,是老古董了,是文物呵。金先生被大先生引得来了劲,也离了椅子,走到尿壶边,仔细看起来。大先生指着尿壶上某处脱皮的地方,说,是老东西,看这儿的皮都脱去了,这儿,看见没有?就这处皮壳,看见没有?连皮壳都脱成了这样,说明它的年龄已经不小。金先生问,为什么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脱了皮壳,别处却没有?这问题不回答,这问题如何回答?大先生说,金先生,你要,就拿走,钱好说,随便给点就成。金先生将尿壶拿走了,他丢了十个银元下来。老过和大先生欢喜呵,高兴呵,就一只臭尿壶,得了十个银元。可不想在半个月之后,金先生叫人把尿壶送了来,来人说,经过鉴定,该器物是新制之器,所以原物送回吉府。大先生十分害羞,他居然忘了归还十个银元,没让来人把银元取走。
过了几天,老过与大先生谈起这事儿,两人都把它当成一件往事来说,说着说着,彼此之间又说起了老过的家乡方言。最后大先生把这事儿给彻底忘记了。但老过没把这事忘记,他把尿壶藏在自己住着的明、清院落之中,继续用它来撒尿。
其实金先生不是汉奸,他真是一位古董收藏家,金先生不光在国人眼中是一位懂文物、喜欢文物的人士,在日本人眼中同样也是如此,所以经常会有日本人拿着东西去向他请教、求证,不理解的人便有可能会把他当作一个喜欢与日本人交往的人来看待。
老过,说穿了,跟金先生相比,也有相同之处,当然还有不同之处,老过被人诬蔑成汉奸,其过程和道理与金先生大同小异,人呵,真是蠢,真是可笑,也真是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