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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四脂四壶| 作者:潘小纯| 类别:历史军事

    现在看来,要识书画真假,真是有点困难,看,事儿就来了。黄斤听了算旦吩咐,将彩主儿、算旦,甚至还有大先生的几幅草书,都用宣纸罩了,描下来,黄斤的描摹手艺高超,把字描得维妙维肖,十分可以。几幅字被摆在吉府当铺里卖(其实是当铺兼古董店),没几天就都被人买走了,而且价格不低。当铺里的大托子们传话给大小姐,说再要弄些草书条幅,放到当铺里来出售。东西不几天就被送到。本来东西来得比这还要快,但为了从书房里偷取大先生的字迹和印章,等了几天,因为大小姐知道,做这等事儿,毕竟不好,被亲爸知道,他会不同意的。第二批草书仍然卖得很快,多数都被买家买走,只有两幅还没被买走。这两幅字被几个托子每日一早就挂在当铺柜台后面的墙壁上,下面标明出售价格。这天大先生来店里,他一进店堂,迎面就见这两幅字正高悬在柜台后面墙上,两幅中有一幅是自己所写,而且还是写得比较好的一幅。大先生吃了一惊,自己没有让当铺出售此幅草书,怎么会……他先不作声,走进柜台,细看,确实如此,从字的风格,到所盖印章,都是,都对。大先生把当班的季托子、王托子叫来,问他们,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是大小姐呵,是算旦大小姐让人送来出售的。大先生不与两人理论,他站上凳子,将两幅字摘下,直接回了书房。又过了半月十天,有人通过门房通报,要见大先生鉴定字画,那人也是个藏家,功夫有一点,他更是大先生的朋友,于是大先生就请他来到书房。话没说几句,连茶也没端来,来人就把自己新近从别人手里转来的一幅狂草书法作品从包里取出来,作品在书桌上被摆平,大先生一眼认出,这幅东西就是自己不久前写下的,记得从没出过手,怎么会到人家手里?又是算旦偷偷弄出去卖掉的?大先生当着人面,不好说什么,只是对东西表示了肯定。等人一走,大先生忽然想到去书橱里翻查一番,看看大小姐究竟把自己多少幅字偷了去卖钱,刚才来人说,他从别人手里转来,花了银元一百五十个。打开书橱,翻找一遍,嘿,怪了,被算旦偷出去卖钱的条幅都在,只是原来的摆放位置被弄乱了,在上面摆着的,被搬到了下面,下面的到了上面。大先生再细看,才想到自己的书法作品可能是被人仿制了,刚才来人拿来的那幅字,还有从当铺里取回来的那幅字,它们都是仿品,因为真迹仍在书橱里放着,没被卖掉,回头问算旦去。

    大先生问过女儿,女儿和彩主儿都笑大先生看不出东西的真假,大先生被她们两人说得虎着脸,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这时当铺里来了人,说还有不少客户要来当铺收购吉府草书……好么,现在李唐城里的市民为大先生、彩主儿和算旦小姐的草书,专门起了一个名儿,叫“吉府草书”,这名号好,不错,又叫得响,又雅。算旦与彩主儿当着当铺小厮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拿眼看大先生。大先生还没清醒过来,他此时是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他的眼睛这会儿是无光的,耳朵里有声音,但只有相同的一个声音,那就是“嗡嗡嗡”的闷水流动声。大家正无言,黄斤来了,黄斤来了,她是假书法作品的制造者,她一见当铺小厮来了,浑身立即像流过了一股电流,很激动,因为黄斤知道这个小厮来这儿做什么,以前几次都是这个小厮来红墙院子拿草书描摹品的。黄斤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一会儿她又来了,手里捧着一叠宣纸,宣纸被放在桌子上,黄斤指着纸儿,对小厮说,今天就拿这十来张去当铺里挂起来卖,我在这儿加快速度,弄些新的出来。彩主儿看看小厮,等他有什么反应,因为他不知道事情的出入,再看大先生,可大先生正在做着梦,或者说大先生这时候跟一个梦里人差不多,彩主儿问黄斤,你要弄新的出来,难道桌上这些都是旧的?黄斤说,彩主儿,这十来张是我以前弄好的,上面的字迹,在前段日子里已经在当铺里上过柜台了。旧的字迹,就是已经出售过了的字儿,一点不改,也能卖钱吗?小厮接过彩主儿说的话,说,能,彩主儿,只要是落有大先生、算旦小姐,还有你彩主儿款的书法条幅,在当铺里卖得都火,一百多个银元一张,有多少,卖多少。大先生突然开口说,我没写过。大先生写了,小厮说,大先生写了,大先生写的字儿卖得最快。大先生写了。大先生写了。大先生怎么会没写呢?纸上的落款敲得清清楚楚。彩主儿和算旦一句一句说着,特别是算旦,她说话的口气跟彩主儿一样,不喊“亲爸”,也说“大先生写了,大先生怎会没写呢”。大先生刚从梦中苏醒过来,说了句“我没写过”,现在又进入了梦乡,有点神志不清。大先生写了,大先生写得最神了,在李唐城里,就数大先生的草书是第一,小厮笑嘻嘻地夸着大先生,把桌上的假书法作品全数抱在怀里,走出红墙院子,到当铺里去了。大先生这回是彻底从梦中惊醒过来了,他大叫起来,你们这是在毁灭我的名声,毁灭吉府的名声呵。哪里呵,彩主儿说,吉府不是又多了一个好名声了?刚才小厮是怎么说的?吉府草书,算旦说。对,吉府草书,彩主儿说,多好听的名称,吉府草书,大先生呵,在这吉府草书中,就有你的草书呵。毁了,毁了,大先生说。大先生若是再这样说下去,恐怕要惹彩主儿生气了。不过彩主儿今天心情好,她允许大先生在一旁胡说“毁了毁了”的话。大先生想离开,被彩主儿拉住,彩主儿一手按着大先生肩头,嘴巴里只出气,只笑,没说话。算旦突然拍手,说,既然黄斤的描摹品可以卖钱,我看我们写的真迹,以后无需再放到当铺里去卖了,连烟畴楼里那些书法也应该被拿回来,把真迹挂在酒店里也是浪费。彩主儿的手在大先生肩头重重拍了一下,说,你听听,你听听,大女儿讲得多好,把外面的真迹全都收进府里,若是有人识破了黄斤的描摹品,我们就说,吉府草书就是如此面庞。是如此面貌。是如此面目。是如此风貌。大先生狠狠地说,什么“面庞”、“面貌”、“风貌”的,是“面目”,是面目可憎呵。那你还说什么”面庞”?算旦走到大先生跟前,她等娘离开,对大先生说,亲爸,你看黄斤这个丫头,平日里瞧她,好像什么都不懂,却练就了一身好手艺,亲爸,你为什么还要说风貌、面庞的话呢?大先生哎了一声,说,你们这么做法,这么做法……我说,干脆,把这些假书法作品送去给日本人看看,前几天川郎那个日本老板来看我,要我帮他把书画店开出来,川郎是个外行,川次郎是内行,可我听川郎说,川次郎带着中国文物去日本了,一时半刻回不来,我就把新做出来的描摹品给川郎送去,赚他几个黑心钱,日本人害我们的地方多着呢。算旦立即说,好,好,骗狗日的小日本。算旦,你出口骂人,还说我骂粗话,你自己也骂,彩主儿说。娘,我是在骂日本人,不一样,你要是也骂日本人,我照样支持你。这有什么,你看我骂,狗日的小日本,占了我们的地儿,杀了我们的人,日本鬼子都不得好死,娘的?起来,彩主儿骂完,伸着很粗的脖子朝算旦看。算旦没说话,心想日本人应该被骂,但娘骂的最后一句脏话,实在难听,接着偷看彩主儿,见彩主儿刚才还很粗的脖子,现在已经细了下来,恢复了原貌。是原貌,算旦说,原来这是原貌,是原来的模样。哪里还会是原貌呢?都是黄斤死丫头做的假,假货,吉府卖假货。把假的东西卖给日本人,这一点做得可以,这一点做得不错。大先生一个人说着话。彩主儿和算旦不搭理他。这时黄由来了,她走到彩主儿身边,同她耳语几句,就走了,走到厅堂门口,没出门,又转身,这样不行,这样不行,黄由说,老是往大先生书房里跑,这样不行。她又说,彩主儿,今天大先生在这儿,干脆跟大先生说明了,说明了好。大先生听黄由丫头说要去自己书房,这事若放在平时,大先生是要问话的,可今天大先生毫无斗志,一点信心都没有,这样就不问话了,反正自己也不知道黄由要去书房做什么事儿。彩主儿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为了玩,好,我们大家说好了,不为别的,只为了玩,大先生,你别往心里去,以前黄斤在这儿描摹草书真迹,黄由呢,就去你书房偷偷拿你的条幅和印儿,拿来以后要派用场,之后再送回书房,这事你不知道,但你房里的霜芽儿、雪芽儿知道,我跟她俩说好的,不要告诉你,知道你做事认真,不会走偏道,但我们只是为了玩,顺手还可以赚点钱,这样,大先生,黄由去你书房,在那儿取你的几幅条幅,取你的印儿过来,东西被拿来以后,就放在这儿,省得老是派人去你书房里取。大先生说,黄斤死丫头造假,黄由出坏主意,这两个死丫头,应该辞了她们。黄由听得害怕,忙看彩主儿。彩主儿扯了扯衣服,笑,慢慢说,别这样么,大先生,我们只是玩,你如果觉得不方便,以后写字,就别在书房里写,就到我的红墙院子里来写,我们还可以相互学习。大先生忙说,说哪里话来,彩主儿的狂草是府里最好的,我也是跟彩主儿学的,我来这儿写字,好呵,好呵,我向彩主儿学习草书,重新学习。印儿呢?黄由说,印儿呢?大先生彻底恢复了正常情绪,大声说道,去取呵,去取呵,钥匙问霜芽儿或雪芽儿要,几枚章全都取了来,我不仅要向彩主儿学草书,还要学黄斤丫环的描摹技艺,将来我也要弄几幅假的条幅出来玩玩。黄由走了。黄斤弄得满手都是水,跑到彩主儿身边,她也想在彩主儿耳边轻声说话。彩主儿推开黄斤,笑着说,同意啦,知道啦,别小声说话啦,大先生也赞成你在真迹之上描摹东西了。是这样呵,黄斤猛甩手上水珠子,高兴地说,大先生想通了,是要想通的,现在的世道,不是我骗人,就是我被人骗,大先生,这有多惨,我们吉府,不,我们的吉府草书都是描摹作品,赚些钱回来……你这个死丫头,都是你弄出来的事儿,害得我也失了好名声,我呀,你这个死丫头,知道不知道,你们是否知道,我燕巨大是一位真正的大先生……你这个死老头,彩主儿叫起来,你是大先生,我们都是草包?你再自以为是,我就废了你大先生的地位,我废了你,你只能去做府里的小厮。黄斤一下子笑了起来,笑得弯了腰,没一会儿,黄斤觉得自己实在有点过分,马上直起腰,停止了笑声。大先生红了脸,连呼吸都不正常,变得粗粗细细不均匀了。好啦,别再斗嘴了,彩主儿朝厅堂内所有人看着,别斗嘴了,大先生也愿意与我们一起制造假货了,吉府草书,吉府草书,多好听的名儿。大先生心里闷闷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吉府草书,造假,连带把我这个吉府大先生也拖了进去,娘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