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日,永琰仿佛换了个人――每晚喝得烂醉如泥,次日睡到日上三竿,既不上早朝,也不入内阁;‘票拟’的奏章堆满了书案,也无动于衷,既不上奏,也不‘批红’。
见他这般懒散,我都有些着急,时常劝慰,他却置之不理。
这日,用过午膳,才见他悠哉悠哉地起床。
擎着茶盏,独倚锦榻,我怒目冷睨。
他嘿嘿一笑,凑近我,吻上我……
过了一整夜,身上依旧酒气醺醺,推开他,嗔怒道,“死酒鬼,别碰我!”
永琰斜眼瞥视,坏笑道,“怎么,不喜欢我了?”
沉吟道,“早上去仁寿宫请安,皇太后很担心你!”
接过手中玉盏,他轻轻吻了吻残留在沿上嫣红唇脂,满目不屑道,“为国操劳了十数载,是时候该歇息,该享受了!”
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让人心痛,我好言相劝,“别这样,我知你心中有怨有恨……”
“你错了!”唇角上扬,永琰满脸笑意,说得简单轻巧,“无怨无恨,无欲无求!”
鼻尖一酸,泪水润湿眼底,“瓦剌战事,北境雪灾,西蜀饥荒,你不能不管,不能弃百姓万民于不顾,那些奏章折子需要你去批阅啊!”
颤然抚上我的脸颊,他怅然笑了,“这天下原本就不是我的,越俎代庖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我累了,想好好休息……朱笔就在案上,如若你愿意,大可以学着批阅,如同母后与菀贵妃当年一样,皇上都赞你聪慧,一定不会比她们差!”
拽住他的衣袖,不住摇晃,“求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他定定看我,颓然一笑,“何为醉,何为醒,醉生梦死不好么?”
没救了,他彻彻底底没救了!
推开他,我默不吭声离去……
随后的几日,我不再见他,亦不再管他。
一切似乎应验的太快!幸福的尽头,难道真是悲哀与伤感么……
经常独自一人去仁寿宫请安,日子长久了,皇太后也有所察觉,“最近怎么没见亥儿陪你一同前来?”
我一言不发,微微低了头。
身畔的徐姑姑掩嘴笑道,“定是王爷与王妃拌嘴斗气呢!”
“梦遥!”皇太后握了握我的指尖,语重心长,“虽然你在亥儿心中的地位无人能够取代,但也不能太过自信,太过骄纵……夫妇之间,凡事要恭谦忍让,以和为贵……”
太过自信?太过骄纵?恭谦忍让?以和为贵?
皇太后的一席话说得我乱了心神,这次明明就是永琰自甘堕落,为何要矛头指向我,仿佛一切皆是我的错?
寒暄三两句后,再无其他好讲,见娘娘有些困乏,我便知趣退下。
出了仁寿宫,茫然而行,不知不觉去往花苑。
天气转暖,冰凌渐渐融化,一池春水绿幽,惹人怜爱。
驻足池畔,抬首相望――懵然不知间,春天早已悄悄来临,垂柳新芽,嫩嫩的,绿绿的……
一时有感而发,哀声长叹,“碧水柔情,若心如这池水般宁静清澈该多好啊!”
“扑通!”一粒石子跌入池中,涟漪圈圈,水波粼粼。
一声柔和低语在耳畔响起,似乎隐着无穷无尽的惆怅,“劝你不要心如止水,这儿是皇宫内苑,不是静室庵堂……日久天长,止水必定变成死水!”
蓦地回首,只见纪雅芙颤颤立在身后,一双似曾相识的眸眼溢出温温柔光。
抬眸久久凝望,审视她的每个眼神与表情,旋即屈膝福了福,“梦遥见过淑妃娘娘。”
她温和地笑了,“有段时日不见了,你还好么?”
不曾多想,随口哀叹,“愁上心头。”
与我并肩立在池畔,一抹浅笑凝在唇角,“少年不知愁滋味,你才多大一丁点儿年纪就在此哀声长叹,漫漫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翩翩白衣,流露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典雅,或许她不是真疯,只是想掩起毕露的锋芒。
目光不由探向她脸上的疤痕,“所有人都说您是疯妇,可我却不信,或许真像人们说得那样――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呵呵……”纪雅芙轻笑出声,伸手挽住我的胳膊,笑容宁静而温柔,“傻孩子,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无论朝中,还是宫内,我见过形形色色之人,很少有人能将我看穿看透……永琰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
“为什么要装疯?是惧怕菀贵妃么!”话一出口,有些后悔,多么傻的问题,答案早已明摆着――菀贵妃独霸后宫,只手遮天!
沉寂了许久,唯闻风拂树梢沙沙作响。
“你好像还没明白,其实道理很简单!”纪雅芙忽而一笑,语声淡淡,好似说给我听,更像说给自己听,“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身处后宫之中,斗也要斗得有把握,目光定要放得长远些,即使是独宠六宫的菀贵妃,也终有年老色衰的一日……谁人有子嗣,谁人就占尽先机!”
“子嗣?”
“回去告诉永琰,演戏不能演过了,否则皇上会起疑心!”
骇然相望,心魂俱惊,她身在乾西所,心却遍及整座皇宫,她知道的,我却不知道……
惊问一句,“难道永琰的颓废与放纵都是装出来的,都是掩人耳目的假象?”
面露迷惘之色,她扬声大笑,“疯妇说疯话,王妃千万别往心里去,入宫这么久了,怎还不知这存亡之道――阖上眼睛,捂住耳朵,闭紧嘴巴;装没看到,装没听见,装不知道……遇事要小心,慎思、慎言、慎行!”
忽的,她瞥眸望向不远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树丛深处人影绰绰。
不动声色脱去鞋袜,纪雅芙赤足跳入池中……
“娘娘,您……”伸手探身拉她,她却不理,还掬了池水溅湿我的衣裙。
瞬息之间,她转了性子,大喊大叫,狂言狂笑……
一时诵读庄子的‘逍遥游’,一时又念起李白的‘上李邕’,“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树丛之中闪出两名内侍,原来他们一直都躲在暗处监视。
扯住衣襟,拽住头发,将纪雅芙从水里拖上岸来,一面挟住她,一面不住赔礼,“奴才该死,让王妃受惊,她是疯妇,满口胡言乱语,望您千万不要见怪!”
“谁说本宫是疯妇!”她用力推开内侍,凑近我,厉声大笑,“本宫还会背老子的著作呢――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兮祸兮,孰知其极?”
话音未落,她已被内侍拖走,望着那颤颤巍巍,疯疯癫癫的背影,我不禁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