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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感觉潜藏在身体的内部,不知不觉中日积月累,直到有一天突然跳出来,影响一个人的生活。隐隐约约之间,黎浩然总感觉桑梓像哄小孩一样地哄着自己,多少年了,这个女人对他一直就是这样的态度:哄着他、宠着他、惯着他,像一个小妈一样阻挡着他看待事物的视线,而黎浩然也一直乐在其中,并且以此为骄傲。可是今天,在黑金唐卡这件事上,桑梓显然做得有些过了,即使她不愿意他卷入其中,而既然黎浩然已经决定调查这件事,作为妻子,她也不应该故意混淆视听,是的,她明显是在混淆视听。黎浩然不是傻子,他怎么可能连桑梓的谎话都听不出来呢!他讨厌这种幼稚的谎言,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桑梓这种哄小孩似的方式下生活得太久了,久得他已经无力去揭穿她的谎言,无力去纠正她的态度,揭穿有意义吗?纠正有意义吗?
这简直就是对自己智商的侮辱!黎浩然突然对桑梓有了从没有过的、莫明其妙的怨艾。
在这种怨艾的情绪中,黎浩然决定与苏寒烟好好谈一次。自从那个暧昧的夜晚之后,黎浩然就一直没有直面这个女人,如果没有黑金唐卡的事,他想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跟这个女人有什么交流。可是现在,苏寒烟就是黑金唐卡事件最大的嫌疑人,面对问题,才是最终解决问题的方法,黎浩然再也不想在外围绕圈子了,于是他主动给苏寒烟打了电话。
他们见面的地点在工体东门的茉莉餐厅。这个餐厅位于工人体育场东门内的一个角落,据说这里拥有北京最大的室内酒窖,珍藏着700多瓶世界名酒,一种1983年出厂的法国红葡萄酒,需要两三万元一瓶;这里是明星名流外外籍人士光顾的地方,据说在在这里吃饭,经常需要预订餐位。不过还好,黎浩然与苏寒烟约的是下午3点钟,一个青黄不接的时间,因此这个餐厅并没有传说中的静悄悄地火爆。
上午黎浩然要在中国大饭店开一个会,会议结束后,要到兆龙饭店见一个刚从英国过来的朋友,因此他与苏寒烟见面的时间,是掐着表一点点算准了的。这个地点是黎浩然自己挑的,司机把他送到茉莉餐厅外面,走出车厢,正午刺眼的阳光让他有点不适应,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石桥上显得很短小,于是快步走过那个小石桥,进了餐厅才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还好,他晚到了六分半钟,按企业的常规,10分钟之间的时差还不算迟到,不过一贯掐着时间的做事的黎浩然还是有些微的不安。
茉莉的装修可以说非常的国际化:深沉的黑色金属吊灯、吊桥,开放式的天井餐区,透明地板下畅游的金鱼……整个室内跟室外的环境有机地连在一起,尤其是很多的细节之处,时常会让人浮想联翩,好像梦里曾经去过的某个地方。餐厅里三三两两的客人正在交谈,所有人说话声音都特别低,或者说这个餐厅的吸音效果做得特别好,尽管那么多人在同时说话,可整个厅堂里就像是无声的一样。
黎浩然刚刚走过空间错落的主厅,就发现落地玻璃窗外的天井餐厅区,一个穿着黑色洋装的女子正在绣着十字绣。旁边从南方移植过来的几株椰子树,把阴凉投放在她的身上,在这样的环境里,这幅既古典又西洋的图画确实非常地打眼。这就是善于作秀的苏寒烟,不远处一直在聊天的两位男士,不时拿眼睛往她这边瞟。
黎浩然穿过门厅,径直走到苏寒烟的面前,“对不起,我来晚了一会。”苏寒烟停下手中的活,抬起眼睛看了黎浩然一眼,那眼睫毛显然是经过精心修饰的,“还不算迟到。坐吧。”她说“坐吧”的时候,黎浩然其实已经坐了下来,并左右环视了一下,室内的冷气跟天井区的躁热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冷一热之间让他有些不习惯。“这里不热吗?”他已经看到了苏寒烟鼻尖上一层细密的汗液。苏寒烟也看了一眼周围,她明白黎浩然想换到屋内的意思,坚持说,“你看屋里还有好位置吗?这里也不错的,还有风,坐下来就好了。”黎浩然于是安静下来,不再有换进空调屋里的打算。
点好饮料之后,二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短路。很显然,今天的苏寒烟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崇拜者”来约会的,她的言行举止间透出一种少见的妩媚,尤其是被她当成道具的十字绣,很好地把一个女人的气质衬托了出来,这与黎浩然平时看到的那个复杂、冷僻的女子有些不同。苏寒烟这种昭彰的装扮和意图,让黎浩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再加上他也不是在女人面前八面玲珑的人,今天他约苏寒烟是有目的的。
“你找我来,不只是简单地聊聊吧?”倒是苏寒烟爽快,虽然她做出约会的姿态,可看来又并不仅仅如此;而黎浩然那件扎着领带的一尘不染的白衬衣、以及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也表明了这个男人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并且谈情说爱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时间,虽然地点不错。黎浩然坦然地笑笑,他喜欢这种直接。
“没错,我的确是想跟你谈点事。”黎浩然说。苏寒烟把十字绣的针线家什收起来,放到旁边另一个椅子的黑色单肩包里,她的肩膀有些瘦削,一阵风吹来,一缕头发贴到她的眼睛上,她轻轻地把那缕头发捋到耳后,眼睛深深地看着黎浩然,“你说。”
这种眼光黎浩然从来未曾遭遇过。这目光里有哀怨、有冷漠、有坚定、好像还有一丝寒气,黎浩然一时拿捏不准,他的心里甚至升起了一股怜惜,他真想把苏寒烟的冷,好好地暖一暖,尤其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真不忍心去提什么黑金唐卡。但是很遗憾,今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5点钟他在昆仑饭店还有一个会议,他的生活就是由各种会议和会谈组成的,如果这次不抓紧,下次再约苏寒烟不知又得推后多久。
“我约你来,是想谈谈黑金唐卡。请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回事,黑金唐卡在报纸上曝光的前3天你来到我家;黑金唐卡第一次被人窥视的那个晚上,你提前11分钟离开;你有3次跟我及我家的人谈到黑金唐卡,还有两次不请自来到我家三楼的书房,第一次是打探唐卡的真假,第二次是在仿品被盗后,你想摸清真唐卡是不是还藏在我家的某个地方;另外你还同时去了我的卧室和贮藏室。”黎浩然一针见血地直视着苏寒烟,多年以来,他已经形成了一种处理问题的习惯,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以阳谋对阴谋”,他不想拐弯抹角地浪费时间。
苏寒烟一直低着眉眼听完黎浩然的统计学分析,然后古怪地“咯咯”笑起来,“看来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少。那么我是为了什么呢?”她努力掩饰自己内心那一丝慌乱,她还想知道黎浩然对她到底了解多少,黎浩然倒也没有让她失望,他仍用那种笃定的目光看着苏寒烟,“你的身后有一个组织,你们一直想得到这幅唐卡,并且早就跟踪上我。”这句话是他推测出来的,他想如果苏寒烟真的与这件事有关,那么她也一定与跟踪自己的那伙人有关。
就是那个有些躁热的下午,在茉莉餐厅天井区的凉荫之下,黎浩然听到了另一种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故事版本。苏寒烟非常平静地告诉他:自己的确是一个组织的人,并且还是一个宗教组织。这个组织在十几年前丢失了一幅具有无限法力的黑金唐卡,后来证实是被一个国际文物盗卖集团盗走的,她就是被派出来寻找黑金唐卡的人。她还告诉黎浩然:桑梓就是这个国际文物盗卖集团的成员。
如果说苏寒烟的前半段话,让黎浩然半信半疑,那么后半段话,对黎浩然则是晴天霹雳。这里不排除苏寒烟的别有用心,可是难道桑梓就没有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吗?对桑梓的某种异样感觉,像是蛰伏在身体深处的细胞,现在一下子突然苏醒,多年来这个美丽女人的种种言行,如同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出现在这个黎浩然的大脑中。黎浩然惊讶地发现:从十年前他与桑梓相识的那一天起,这个他深爱着的女人,仿佛就与黑金唐卡有着扯不断的关系;而最近她的种种表现,更是让他心生疑虑!
莫非桑梓真在这里面扮演着某种角色?整整近十年,她居然可以一直不动声色!?想到这一切,黎浩然不由得脊背发凉,冷汗直冒!
夫妻之间,有些事是很微妙的,如果说以前黎浩然在太太面前是难得糊涂,那么现在他就只能是装作糊涂了。从陶醉地闭上眼睛,到清醒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感觉是痛苦的,他迫使一个人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个性,在最熟悉的环境里跟最熟悉的人表演自己。黎浩然从来就不是一个好演员,可是这次,他必须一步到位,一出手就达到一级演员的标准。
根据申壹和包同的情报,盗走那幅假唐卡的是一个日本人。当包同把那张马自达6的照片放到黎浩然面前时,黎浩然一眼认出那是去做鉴定的那一天,一直跟在他后面的那辆车;在后海的唐卡店,那辆车也跟着他停在不远的地方,车里坐着一个穿白恤的年轻人,那人头发看上去很长,最要命的是,他居然还架着一副很深的墨镜。包同告诉黎浩然,这辆车在唐卡被盗的那一天,一直跟在黎浩然后面进了公司大厦的地下车库,并在进去15分钟后就出来了,后来这辆车还出现在文物局的技术鉴定中心;包同还说,这辆车的登记人是北京有名的大和医院。
大和医院,不就是那个日本人开办的么?黎浩然并不认识这个人,但大和医院他不可能不知道。这家医院来到中国已经二十多年了,他的创办人叫中村一郎,听说此人对中国有着深厚的感情,黎浩然曾经看过一篇报道,说中村家族的祖先,就是从中国本土过去的一个僧人。基于对日本精细服务的信任,六年前凡凡和尘尘就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现在开车经过,黎浩然还时常有一种亲切感……如果说盗走唐卡的人,开的是大和医院的车,那么这个人跟中村一郎有关系吗?如果有,中村一郎为什么要盗走唐卡?仅仅是因为这幅唐卡值钱吗?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另外,根据黎浩然提供的线索,包同还对黎家阿姨的儿子做了调查,发现这小子虽然有些花心,花钱也大手大脚,但是并没有跟什么可疑的人来往。那么进入黎家、移动书房柜子和贮藏室东西的人是谁呢?苏寒烟的嫌疑仍然是最大的。
所有这些疑问,像一道数学题一样让黎浩然着迷、头痛。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申壹还告诉了他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们找到了当年写信告发黎品修的那个沈老师,这位沈老师有个曾孙子就在北京,他就是曝光黎浩然与黑金唐卡的观察报记者沈一环!
世上难道就真有这么巧的事?黎浩然觉得这一切简直就像天方夜谭。年轻的时候,以为世界尽在把握,一般不会相信神灵,可是随着视野的不断加宽扩大,就会越来越感到生命及宇宙的玄妙。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有人给黎浩然讲了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去看望哥白尼,看到他的书案上有一个造型非常精妙的地球装置,于是对哥白尼的设计大为感叹,可是你听大科学家哥白尼怎么回答,他说,“我只不过设计了一个地球装置,上帝可是设计了整个的宇宙。”连哥白尼这样的人都相信上帝,可见各种宗教信仰的神灵,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
同样,黎浩然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很多事,都像是被谁安排好了似的,他不得不怀疑,冥冥之中是不是真有神灵在左右着人的命运。这天他把自己总做的跟爷爷有关的一个梦讲给申壹听,一旁的包同接话说,他刚刚看到一个报道:有一个科学家认为,噩梦是祖先曾有的险恶经历,比如被野兽追赶等等,这种经历通过遗传基因以梦的方式传给我们,如果没有这些梦,人类可能早已灭绝。
包同转述那们科学家的观点说,“其实我们的祖先也做梦,因为梦就像是植入脑中的生物程序,而我们祖先的头脑与我们基本相同。我们祖先的生存环境充满了各种致命危险,他们的记忆会变成我们今天的噩梦,警醒我们、迫使我们在梦中经历这些模拟的危险事件。这样,当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相似的危险事件,我们就会有心理准备,更有能力生存下来。人们并不是常常‘做美梦’,人生中平均四分之三的梦是负面的。”包同说,这位科学家的结论是,人们大可不必为做噩梦感到沮丧,因为噩梦将帮助人们更好地应对未来日子的挑战,能够时常在梦中经历模拟的险境,人类应该为此感到庆幸。
别看包同这小子年轻,他倒是对什么都留心着,黎浩然欣赏地看着包同说,“这么说我的爷爷也通过某种基因遗传的形式,把他的故事告诉给我了。”包同说,“有这个可能。”他那股认真劲,让黎浩然和申壹都忍不住笑起来。
好啊,如果说沈一环就是当年那位沈老师的后人,那么他是不是知道黎青红的事情呢?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在申壹的建议下,黎浩然打电话给秘书,推掉了其他的工作安排,接下来他又亲自给沈一环打了电话。
仅仅半个多小时后,沈一环就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这样随意的场合,这样随意的约见,沈一环简直是受宠若惊。这天晚上,沈一环穿着一件黑色的骷髅头的外套,一条浅咖啡色的休闲裤松松的挂在胯上,长长的马尾辫仍旧油亮油亮,那个大大的、不知装着什么重要物件的帆布包,好像要把他的肩膀压垮掉似的。这样的的打扮、这样的派头,怎么看也不像观察报的一个财经记者,倒像影视圈里跑龙套的小艺人。一见之下,申壹便笑了起来,而包同早就看过沈一环的资料和照片,因此倒也不觉得意外。
黎浩然拍着沈一环的肩,把申壹和包同介绍给了他。一般来说,像黎浩然这样的大忙人,不会闲着无事找他一小记者聊天,因此沈一环对黎浩然约自己来的目的,一时之间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既然黎大董事长不说,他也就不好问,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见机行事吧。
才晚上八点多钟,酒吧里还没几个客人。黎浩然和申壹他们都喝了点酒,虽是啤的,也把情绪打开了。沈一环一来,包同就按着他喝了三杯,这三杯酒让沈一环感觉自己很受重视,因此喝得也非常豪爽,再喝了几杯酒,嗓门渐渐地就高了起来,这时候轮到包同出场了。
毕竟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人,有节制、懂自律,更机敏过人,黎浩然第一次见到包同就非常喜欢,要不是有申壹在那儿横着,他真会不惜代价把包同挖来。听说申壹对包同还有过知遇之恩,当年包同从部队复原回到他所在的温州市,一门心思想到公安部门上班,那也算是物尽所用,可是小半年过去了,复原金也花去了不少,工作的事却一点着落也没有,还被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一通羞辱。后来他不得不拿着那点剩下的复原金,开了一家小面店,可是面店生意不景气,也与他的理想相去甚远,只经营半年就关了张。后来一个朋友介绍他到一家公司当保安,做了没多久,又跟单位的领导动了手,虽然这一架包同不费吹灰之力赢得胜利,可是也把自己的饭碗打掉了。没有了饭碗的包同,在街上碰到一个推销保险的人,他想都没想就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但是一年下来,仍然看不到前途和希望……
总而言之,在遇到申壹之前,特种兵包同的职业生涯起起落落,一直就没有找到可以施展拳脚的地方,就在他郁闷得近乎绝望的时候,他碰到了回老家探亲的大律师申壹。事实上他跟申壹并不认识,那次是国庆假期,他推销保险推销到了申壹父母所在的小区,也是天意使然,一个偷自行车的小偷撞到了他的手上,他三下两下就把那小偷制服,与此同时认识了失主的儿子申壹律师。就这样,包同跟申壹来到了北京,由于多年所受的特种训练,再加上感恩的心理使然,包同工作特别刻苦,仅仅半年多一点,就因为工作成绩斐然而成为申壹的得力干将。基于他跟申壹的这种关系,就是用再多的钱也无法把他“收买”过来,因此黎浩然看着这样一个小伙子,只有垂涎的份儿。
这边黎浩然和申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那一边包同与沈一环也正聊得火热。因为喝了点酒,沈一环特别兴奋,他以为包同也和他一样兴奋着,可即使是兴奋着,包同的心里也保留着一份惯有的冷静,这就是一个特种兵的本领。包同还有一个本领是,不知不觉中把沈一环往自己预设的话题上带,一来二去的,沈一环就把从爷爷那里听来的、自己曾祖父的故事扯了出来。
沈一环的曾祖父叫沈兴旺,山东聊城人。说起这个沈兴旺,还真有点传奇色彩,据说这孩子从小特别出息,尤其是念书,经史子集简直可以说是手到擒来,可惜那时早就废了科举制度,否则考个举人或者进士应该不成问题。那时候中国政府来回易主,时局动荡,沈兴旺不得已,21岁就开始在乡下的小学做了个半私塾半学堂的老师。也活该小沈老师有出息,有一年他到上海探望亲戚,意外地碰到了一个中学的同学;那位同学当时已经是上海一家报社的记者,那一身的洋派作风,让沈兴旺大为感慨,也羡慕不已,于是设法找了个借口,留在上海没有回家。留在大上海的沈兴旺先生,以为救国救民、投身革命的时候到了,于是一不小心加入了反袁队伍,并参与了赫赫有名的护国大军。其实说到底,沈兴旺毕竟是一个乡下人,参加革命多少有一些投机的成份,党内的地位也不高,因此几年下来,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倒是朝不夕保东躲西藏的,一时就有些心灰意懒。心灰意懒的沈兴旺,不知怎么就去了西藏,并且在那里一呆五六年,回到山东老家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那时的中国,已经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听沈一环的意思,他并不知道他曾祖父与黎青红之间的事,这也很自然。沈一环只知道他的老爷爷脾气不太好,回到老家后整天赌博过日子,不仅把老师的职业赌掉了,还输光了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父母看看劝不住,也就不管了,老婆不得已出来劝他,他倒扬言把老婆一起卖掉,吓得这个乡下女子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提戒赌的事。到了文革期间,已经七十多岁的沈兴旺再次聊发少年狂,跟着串联的红卫最后去了一次北京,可那次一走他就再也没有回来,家里人谁都不知道他把命扔在了哪里;隔了两年多,有人来通知他家,说是沈兴旺英雄地死在了回山东的路上,那人还把沈兴旺的一个笔记本交给了沈一环的爷爷、沈兴旺的儿子――这,就是沈兴旺的光辉故事。
在沈一环嘴里,沈兴旺无疑是个一生流浪的传奇人物,而包同的注意力却放在了沈一环提到的那本笔记本上,他于是装着无意地问,“那本笔记本上都记着什么呀?”“还能有什么,都是他一辈子的赌债呗。”“这倒是一件值得纪念的家族文物,你没好好地研究一下?”“我只是听我爸说过,这本子早扔了。也是,要留到现在,没准也有文物价值呢,至少是我家族里的文物。”
关于沈一环以及沈一环曾祖父的事到此打住,不过那个小本子除了赌债之外,真的没有什么了吗?沈一环的爷爷已经在前两年得癌症去世,这个问题只能去问沈兴旺的孙子、沈一环的父亲了。这是后话。
从紫丁香出来,走在霓虹灯鬼魅的大街,黎浩然突然感到有些忧伤。他不是一个容易忧伤的人,可是最近发生的一切,不,尤其是发生在桑梓身上的一切,让他开始有了忧伤的感觉,他记得很多年前在他初尝爱情滋味的时候,这种感觉也曾经不可遏止地光顾过自己。所有的行人都影影绰绰的,因为喝了点酒,眼前有些朦胧,这种朦胧的感觉让他拨打了桑梓的电话,这时候他已经忘了隐藏在心里的、对这个女人的疑虑和怨艾了。果然,这个女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平静、自信,她告诉黎浩然,自己还在医院忙着,让黎浩然早些回家休息;挂电话的时候,黎浩然从桑梓的声音里听出了疲惫、还有隐隐的内疚。
因为曾经有过怀疑,思念便变得尤为强烈,这时候黎浩然心里突然有了痛惜,有了悔愧,他想自己真是不该怀疑桑梓的,他可以怀疑任何人,唯独不可以怀疑她,她陪自己已经度过了生命中最为珍贵的10年,这10年里他们相濡以沫,何曾有过不忠和背叛!黎浩然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他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相互之间的沟通实在太少了。一念之间,黎浩然扬手叫了辆出租车,向桑梓所在的医院开去。他在出租车上给司机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把自己的车开回家去。
城市的夜晚是诡秘的。记得在很多年前,中关村还没有改建,那时候道路的两边,种满了高大婆娑的老槐树,夜晚来临时,风吹着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走在树下便有一种魂不守舍、想往家里急赶的念头。现在道路一下子拓宽,原来的老槐树不见了,街道变成了一览无余的大尺度,只有汽车与汽车的距离,没有了人与人的位置,街边卖花的小姑娘,跟着卖盗版光盘的小贩一起在这个城市消失,有些美好的东西,就是附着在混乱和噪杂之中的,并且越是脏乱的地方,美好便越加鲜明夺目。看着暗夜里模糊的高楼大厦,以及是紧咬在一起的一朵一朵的车尾灯,黎浩然不由想起当年在中关村的种种往事,他还想起了中学时唱的一首老歌:“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今天晚上黎浩然要向桑梓说一说他的感觉,他还要给她唱这首老歌,是的,他的心里不能没有她,没有桑梓在心里他太孤独了,他已经受不了,他要向桑梓坦白一切,向她忏悔,祈求她的原谅,然后剥开自己的伪装,带着桑梓重新走回那个熟悉而安静详和的家。
想着马上就要见到陌生而熟悉的爱人,黎浩然心情空前的好,不知不觉与司机聊了起来。北京出租司机的侃功别说在全国、在全世界都有名,只要客人聊天的意思冒了头,那出租司机就一定不会让你失望。黎浩然刚说了一句“怎么这个点还堵着”,那司机便开始打开了闸门。司机告诉黎浩然,这几天正在北京开一个重要的国际首脑会议,会议结束,几个国家元首要到中关村的一家企业参观,于是一天之间,这条路就禁行了两次,因为刚刚解除禁令,所以路上的车还比较多。
元首参观企业,怎么说也有一点机密性质,一个出租司机能够如此地神通广大,真是不可小看了他们。然后这司机又说到西直门的限速行驶,据说有位哥们不知道这个电子眼的存在,两个月里在同一地方被电子眼扫进去十几次,还因此打了官司,司机说,“北京这交通,好像得了盲肠炎一样。”也许是整天在路上跑,对北京的堵车深有体会的缘故,那司机说得义愤填膺的,好像在同一地点被罚了十几次的是他一样。
接下来司机又说到奥运工程,听说国家动用了2800个亿的基础投资,到时候还不知道把城市建成什么样。从城市建设,司机又说到当前疯涨的房价上来,“半年涨3000元,还让不让人活了……”黎浩然心想这北京的出租司机还真是一本百科全书,只是不知再聊下去,他还会扯出什么来,于是干脆就闭了嘴巴,好在这里离桑梓的单位已经不远了。
这个地方以前黎浩然常来,当年连门卫都认识他。结婚有孩子后,再加上工作也忙,这种浪漫渐渐消失于平淡的生活之中,但是对于这里的每一个栏杆、每一块路石,黎浩然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一周之前,他曾经买过一束玫瑰,希望能够重温那种浪漫的情怀,可是张西平的一个电话,使那个愿望成为一个悬念,今天他是为了完成那个愿望而来的,因为有了上一次的感动未遂,所以这一次的愿望变得尤为强烈。
在医院门口的那个正要关门的花店里,黎浩然买下了最后的那束玫瑰,然后在夜幕的掩护之下,抖擞起精神走进那灯光通明的医院大厦。
时光飞逝,一切都在改变,可是桑梓他们医院,除了简单地修缮了两次之外,却是十几年来一层不变,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一种,楼道里的电梯,也还是十几年前的那部老式三菱。因为有些忸怩,所以从医院门口到桑梓办公室的这段路,就变得有些漫长,好不容易穿过大厦前的那个小广场,然后终于迈进了医院大厦的门廊。黎浩然踩着灰绿色的麻花地砖,一步步向三楼走去,他没有走电梯,是因为他不想在电梯里碰到什么人,毕竟捧着一束玫瑰,有些太过夸张,虽然在医院捧着玫瑰不足为奇。
虽然同在一个城市,虽然贵为近十年的夫妻,但是他也只到过桑梓办公室去过一次,仅仅一次;同样的,桑梓也是在黎浩然公司上市的时候,去参加了一次庆祝仪式,平时没事她很少去黎浩然的办公室,有关黎浩然工作上的一切,她都是从丈夫嘴里听来的,或者从报纸上看来的。这种境况,一般老百姓根本就无法理解,而这却成为很多夫妻相处的规则和艺术。在这个世界上,这两个人的关系,仅仅是丈夫和妻子。这就够了。
黎浩然执着那束艳红的玫瑰,绕过前台护士,一直走到他记忆中的那间办公室前。他抬起头来,看清上面写着“脑外科主任室”,应该是这一间了,他誊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敲了敲门……屋里没有动静,他再敲了一下,还是没有,他难为情地看了看手上的玫瑰,看来他不得不求助于前台的护士了。正在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子背着手走了过来,他皱皱眉头,看看衣冠楚楚的黎浩然,又看看他手上的玫瑰,疑惑地问道,“请问你有什么事?”
黎浩然做像做了坏事被人逮住似的,他非常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是桑梓大夫的爱人,来接她下班。”说着他不经意地把玫瑰移到了身后。
这位男大夫有点激动,“你就是黎浩然黎总吧,久闻大名,我叫欧阳,桑主任的同事。” 这个人就是欧阳?桑梓不是说“科里欧阳大夫出国去了”吗?这么说欧阳已经回来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出国?欧阳伸出手跟黎浩然握了握,然后他突然显得有些惊讶,“今天下午桑主任就回家了,你不知道?”他又看了看黎浩然手上的那束玫瑰,然后心领神会地笑了。
桑梓下午就走了?!这么说她刚才那个电话不是在医院接的?!黎浩然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态,“我刚出差回来,不知道她今天不当班。不好意思。”
“哟,那你赶快回去吧,桑大夫一定在家里等着你呢。”欧阳抱歉地说,好像是他对不起黎浩然似的。黎浩然尴尬地转身离去,他觉得自己的身后好像有人追赶似的,但他还不能跑,还要装出体面的样子。路过一楼的拐角处,他把那束最后的玫瑰塞进了垃圾箱。
一路上,黎浩然都在想一个问题:他将如何面对桑梓?!他想起了皇帝的新衣,想起了小学课本上,那个光着身子、挺着肚子得意行走着的皇帝,当年每次看到这幅漫画,他都觉得非常好笑,觉得那皇帝怎么可以如此地愚蠢,可是今天,他自己却成了现实生活中、最具有讽刺意味的“穿着新衣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