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终成情人

目录:唐卡密钥| 作者:罗语萍| 类别:玄幻魔法

    17

    深深一觉睡醒过来,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钟。睁眼看着窗外洁净而刺眼的阳光,这时候的黎浩然,想起几个小时前桑梓给他讲的故事,感觉有点像梦。换了衣服走下楼梯,黎浩然发现尘尘和凡凡又在唱那段他已经听得烂熟的京剧了,他揉了揉睡得有些红的眼睛,突然发现孩子们怎么没去上学,是啊,他们怎么没去上学呢?他奇怪地问道,“怎么没去上学啊?”尘尘的唱词戛然而断,他不瞒地看了爸爸一眼,在刚才被打断的地方继续往下唱,“哪一州、哪一县、哪一关、哪一隘、哪一山、哪一水,一字一字画得真……”凡凡则聚精会神地看看尘尘,好像被他迷住了似的。一看两个小子不理他,黎浩然就又问了一句,“问你们呢,怎么不去上学?”这时尘尘已经唱完,他甩着袖子抢白了一句,“你不也没上班吗?”

    “哎,这小子,敢跟爸爸顶嘴了,看我不揍你”黎浩然走过来想抓住儿子,尘尘赶快咯咯地笑着跑开,两父子满屋笑闹地追着,直到桑梓从侧厅出来。

    “妈妈救命,爸爸家庭暴力!”尘尘一下子钻到桑梓的身后,拽着桑梓的两条腿,一脸坏笑地看着黎浩然。桑梓一夜没睡,显得有些疲惫,她护着儿子说,“是我让他们在家的,两天不去学校没问题。”其实黎浩然根本也不是在乎孩子们上没上学,他是睡糊涂搞不清时间了。

    大白天在家里看到桑梓,黎浩然还有些不太习惯,再加上闹了一小段的别扭,他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收起那股孩子气,安静地坐回到沙发上,让周姨把今天的报纸拿过来。“您还没吃饭呢,要不您先吃点什么。”周姨把报纸拿过来的时候,恭敬地征询黎浩然。也许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深太舒服了,黎浩然一时竟也忘了自己还没吃饭,于是朝周姨点了点头。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这天的晚报居然还把儿子们演出的广告登出来了,要知道这可是京城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虽然一小小的豆腐块,并且还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那也足见组委会对这台演出是相当重视的。黎浩然赶快喊过桑梓来看,可是桑梓没过来,两个小家伙却涌上前来,黎浩然睇了两个儿子一眼,“哼,你们这演出有那么重要吗?”他很不服气的问。

    “那当然了,我们老师说,到时还有好多领导参加呢。爸爸你可不能缺席哦。”尘尘警告道。凡凡也在一旁插嘴,“是啊,爸爸你们公司那么多人,你要给我们组织啦啦队。”“让我们的员工给你们做啦啦队?”黎浩然一听就大笑起来,难为这俩孩子,想得可真是周到。正在这时,老霍来了个电话,想起老霍曾经对京剧的关心,黎浩然便把两个儿子找啦啦队讲给老霍听。没想到老霍却来了精神,“行啊,到时候我也去捧场,告诉你儿子,啦啦队算我一个!”黎浩然笑着挂了电话,对儿子们说,“听到没有,老霍伯伯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给你们当啦啦队呢。”两个儿子不知道老霍是谁,也不太感兴趣,闹腾了一会,就到一边玩电子游戏去了。

    黎浩然收起报纸,正准备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突然发现桑梓站餐厅门口一脸忧愁地望着他,好像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孩子们的面说似的。前几天那股别扭劲还没过去,黎浩然赧然走过去,然后擦过桑梓身边,直接进了餐厅。

    其实那份报纸早上桑梓已经看过了,她是想跟黎浩然商量,要不要让孩子们去参加汇演。可是桑梓话没说完,黎浩然就轻描淡写地说,“去啊,怎么不去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可排练了一个多月呢。”他知道自己的比喻有些不太对,又补充说,“咱们就是不想让他们去,孩子们也不干啊。”桑梓想想也是,只是看着黎浩然那马大哈的样子,她不由得暗自着急,看来黎浩然只不过是听了一个故事而已,他如何能够领会到事情的严重性。

    桑梓黯然离开餐厅,她已经很累了,她也需要休息一下。

    睡饱了,也喝好了,黎浩然从餐厅走出来的时候,两个儿子还在电视机上打着电脑,不用去学校可真是好。这天黎浩然的心情莫明其妙空前地好,他听到尘尘一边打游戏,一边又在念叨那些他曾经听过的他听不懂的古藏文,咦,还挺压韵的,他怎么觉得那么好听呢,于是他打趣地问尘尘,“儿子,你知道你在叨咕什么吗?”尘尘打了个嗝,头都不抬地回答,“我不知道。”黎浩然再问,“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背它?”尘尘转过头来灿然一笑,天,他怎么会这么笑呢?这笑里有天真,有痴迷,有一种他感到陌生的忧郁和神秘……黎浩然的心突然生生地被扯了一下,旁边的凡凡替他回答,“我知道,他痒痒。”

    这一次黎浩然再也笑不出来。他终于想起昨天那无眠的一夜,桑梓给他讲述的那个故事了。是啊,让不让孩子去参加演出,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从聊城回来的包同,给黎浩然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本来唐卡事件出现后,申壹对黎浩然的服务重心,已经从他的身世上转移出来。可就在追查唐卡秘密的同时,包同却意外地发现,有另外的人一直在调查黎浩然的身世,这个人就是文物鉴定中心的冯本初。包同不知道冯本初到底是在为谁工作,这个人长得有些有点鬼头鬼脑的,既跟张西平称兄道弟,也跟中村一郎的人有联系;结合他曾经在黎浩然的唐卡鉴定报告上写张西平的地址这事来看,这应该是一个“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人。

    于是循着冯本初这条线,包同也去了一趟山东聊城沈一环的家。聊城是一个历史文化悠久的城市,早在原始社会时期,就有先民在聊城这一带繁衍生息,可以追溯到距今约六七千年的8座龙山遗址,是迄今为止全国发现的最大的龙山文化城。古往今来,聊城都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商初大臣伊尹曾“躬耕于有莘之野”;春秋时期,聊城为齐国西部重要城邑,有谋士计然;战国时期,聊城为诸侯争战之地;明清时期,聊城因水而兴盛四百余年;另外,战国时期的军事家孙膑、唐初名相马周、哲学家吕才、宋代医学家成无己、明代文学家谢榛、清代开国状元傅以渐、“义学正”武训、抗日名将张自忠、国画大师李苦禅、领导干部的楷模孔繁森、国学泰斗季羡林等等……他们都是聊城人。因为有悠久的历史文化垫底,所以聊城人说话底气都很足,再加上离发达的东部地区很近,所以又凭添了一种“满怀深情望北京”的惆怅。

    包同和同事是自己开车去的,由于路上车出了点故障,耽误了一会,到聊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七点多钟。沈家离聊城有三十多公里,是一个有些偏僻的村庄,只有乡级公路可以到达。到聊城后,包同脑子一转,找个借口给沈一环去了个电话,这样他去“看望”沈一环的父亲,就变得明正言顺了。

    虽说都是农民,可农民和农民当得还不一样,沈一环的父亲沈大叔不仅是堂堂的一村之长,同时人家还有一个儿子在北京做记者。北京啊,那是什么地方,中央领导都在那里办公,中央领导说个什么事,沈一环都要去记录,知道吧,那叫做“政府喉舌”!沈大叔动不动就跟同村人吹牛,并拿他儿子发表的文章给人看,人家就说了,“这不是写计算机的吗,哪里提到中央领导了?”沈大叔就理直气壮地解释,“中央领导都是用计算机的,我儿子写计算机,那不就是写中央领导吗!”总而言之,对于儿子在北京工作这件事,沈大叔是十分自豪的,因为这一点,他在村人中的地位和威望就高了几分,村里开会的时候,他动不动就会说“上北京让我儿子去找中央领导解决”这样的话。

    包同他们找到沈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将近10点钟了。正常情况下,农民朋友们应该已经开始在洗洗睡,这个时间去打扰,怎么说也不是时候。正在犹豫的时候,却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再接起来一听,这不是沈一环的父亲沈大村长是谁。原来沈一环得了包同的消息,赶忙先给家里通报,沈村长一听这可是儿子从北京来的朋友,哪里还敢怠慢,等了半天等不到,于是问儿子要了包同的手机,直接就把电话打过来了。真是瞌睡碰着枕头,包同他们也就不再客气。

    在与村长深夜把酒、畅谈村里大好形势之下,包同得知有一个“收购老货”的人,一来就打听他家老爷爷沈兴旺去世的时候,是不是留下了一样东西。包同细问那人长相,一听就判断出是冯本初无疑。据说冯本初来沈家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来时,他在村头就东打听西打听的,到得沈一环家,也不言语,神神秘秘地看看就走,搞得沈村长心里有些发毛;可是这一次来,却是直奔村长大人家里,眨着那双鬼精的眼睛问,“不知道那老货还在不在?”村长说到这里的时候,红着脖子咽下一口酒说,“别说我家老爷爷没留下什么,就是有,也不能给这号鬼鬼祟祟的人。”也许是觉得自己在一个文化人面前,把“鬼鬼祟祟”这个词用得很好,沈大村长又得意地重复了一遍,“是的,这个人就是看着鬼鬼祟祟的。”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沈村长面红脖子粗的,包同就顺着葫芦摸瓜道,“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沈大叔瞪了包同一眼,“没有!”看来他还并不糊涂。

    开了一天的车,再喝了点酒,倦意袭来,包同和同伴喝着喝着头一歪就睡过去了。对于一个如同猎犬般的特种兵来说,即使睡觉都是闭只眼睁只眼的,所以迷迷糊糊之间,包同仿佛听到有人在说什么“老爷爷”,他眼睛一睁,发现自己正躺在黑暗之中,那个声音是从旁边一间屋子里传出来的。包同避开熟睡着的同伴,蹑手蹑脚地下得床来,把耳朵凑到发出声音的那扇门上,只听那沈村长对他老婆说,“哼,什么环子的朋友,还想把我当傻瓜呢,明明跟昨天那家伙一样,是冲咱家老爷爷来的。”

    “死老头子,咱家老爷爷到底留下什么来了?是不是很值钱?”沈一环的妈已经看出来了,这两天接着有生人来她家想看那个东西,那么那一定就是一个值钱的东西。一提到钱,沈大妈就两眼放光,睡意也没了。

    “说值钱也值钱,说不值钱也不值钱。我跟你说吧,这个东西不到关键时刻我是不会拿出来的。”沈村长故意卖了个关子,虽然刚刚喝的那些酒足以把包同俩人放倒,可对老沈而言,除了能让他更加兴奋外,还根本算不上什么。

    “什么时候才是关键时候呀?到底是什么?你把我急死了。”沈一环的妈明显地掐了老伴一把。

    “哎呀,你急什么,时候到了我会拿出来的。”沈村长显然对老婆的粗暴行为很不满,他不高兴地把老婆的手拍开。

    “我是为咱环子急。你想啊要是真可以卖一大笔钱,咱们拿着到北京去,给环子买一大房子,咱老俩口也搬去北京,那咱就成北京人了。”沈大妈无限憧憬地说。

    “做你的美梦吧。”沈村长对老婆的梦想实在不耐烦,终于冲口而出,“告诉你吧,老爷爷其实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句话,那句话一说出来就不值钱了,所以我得等着有真正肯出钱的人来买这句话。”

    “一句话?”沈大妈有点糊涂了,“一句话能值什么钱?”

    “所以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呢。你以为这两波人真是为什么老货来的,他们就是为了老爷爷那句话,用现在的话说,那叫做信息。可是你想我能把这信息轻易告诉他们吗,他们得付费才行,可是这个信息到底值多少钱,我还没有算清楚,所以我不能告诉他们。”

    沈大妈的点恍然大悟,她半天没有吱声,半天才“哦”了一句,然后继续追问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信息呀?”

    “睡吧啊,明天还得到地里头呢。”沈村长显然不耐烦了。

    包同回到自己的炕上,他终于弄明白了:精明的沈村长虽然热情款待了自己,可同时又把嘴关得那么紧,其实是想要一笔“信息费”;可是他对这笔“信息费”的心理预期到底是多少呢?

    当第二天包同接到黎浩然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了解到有关黑金唐卡已经易手的事实,以及桑梓所说的有关渥南里及黎波家族的背景,包同意识到,对于黎浩然来说,黑金唐卡的谜底已经揭开,目前他的工作重点已经不是唐卡,而是沿着已有的线索顺藤摸瓜,寻找切实的、证明黎浩然就是黎波家族成员的证据。就这样,包同就在聊城又呆了一天。

    然而,这一天的收获却是巨大的。

    既然沈大村长已经猜到包同的来意,索性包同就以此为突破口,好在有“沈一环朋友”这个牌子挡着。第二天早上沈村长要下渠去看水,包同以体验民风民俗为由,提出要跟沈村长出去转转。沈村长倒也十分乐意,一是带着俩北京来的人,在村里村外那么一走,别人看见自己脸上也有光;二是包同这小伙子长得很朴素,不像那个冯本初,一见之下就像坏人,所以沈村长也乐得带上包同二人。因为头天包同他们到得晚,大多数人家都休息了,所以这天早上突然见村长家里冒出两个生人,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村长一路走一路跟他的村民们解释,“北京来的,我家环子的朋友,来旅游。”言语之中,透出许多的得意。碰到自己高兴的时候,他还会停下来,再补充上两句,“我家那混小子工作太忙,也没空回来看老子,所以就让他朋友来了。”言外之意,包同是他儿子派来的。有时村长还会站下来喝斥一下某个村民,然后对包同们说,“这些人觉悟就是低,你得时不时地提醒提醒。”

    包同俩人充分满足了沈村长的虚荣心,看着沈家大叔那得意忘形的样子,一路上都十分配合,不时地恭维几句,直把沈大村长捧得上了天堂。但沈村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脑子里清醒着呢,他知道包同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头天夜里包同早把他的老底摸透了。沈村长村里村外“巡视”一番下来,已经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这回是包同做东,开车一下子把村长拉到了聊城市光岳楼附近的一个小酒馆,几杯酒下肚,包同开始给沈村长讲起了故事。

    这个故事就是黎波家族的传奇史,这是刚刚从黎浩然那里贩卖来的。不过在结尾处,包同还加上了自己推测的,沈村长应该最感兴趣、也最为震惊的一段话,包同告诉沈村长,黎波家族到了黎波钦布这一代,开始成为一个马背上的英雄,他到处漂泊四方流浪,直到碰到一个叫做采青红的女人,才暂时在一个村庄安下了自己的家。这位采青红原名采小琼,原是上海滩上的一位当红演员,同时也是国民革命军的一位高级官员,当年因为护法战争失败只身逃到西藏,战乱之中与黎波钦布成为相好,并生下了一个叫做“黎品修”的儿子。可是采青红在生下孩子后不久,就与国民党组织取得联系,于是扔下不足一个月的孩子,自己又跑回上海。黎波钦布突然失去心爱的女人,再次回到了原来的流浪生涯之中,不久后就死于一场雪崩,他们的那个孩子,于是被一个好心的寺庙喇嘛收养下来。

    故事说到这里,包同又补充道,“后来那个女人找了机会重回西藏,找到寄养孩子的寺庙,从那以后,她便每年给这个寺庙捐资捐物,并帮助寺庙重修庙宇,在孩子长大到七、八岁的时候,她把那孩子接到了北平……”

    包同的故事,让沈村长突然意识到,他抱在怀里半辈子、以为可以给他带来财富的那个所谓的秘密,到今天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同时他还强烈地感觉到,包同他们这次的来头非同一般,因为在他们喝酒的过程中,包同一连接了几个电话,他听出其中有一个电话,就是聊城公安部门、也就是包同过去的战友打来的。这么说这次是公安部门在调查这件事,仔细权衡之后,沈村长长叹一声,终于抖出了他心里埋藏了几十年的一个秘密。

    话说当年老爷爷沈兴旺英雄一时,客死他乡,两年后托人带回来的一个笔记本,这就是沈一环曾经提到的那个小本本。据带信的人说,他是在济南郊外的一个破庙看到沈家老爷子的,当时沈兴旺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把一个小本子交给这个人,求他帮忙给送到聊城,可是这人不愿意,于是剩最后一口气的老爷子就威胁说,“你要是不帮我,我变成鬼都要回来找你。”这个人没有办法,等两年后革命形势稍稍稳定,他才趁个空,一路打听说寻到聊城的乡下。

    沈村长接着说,“据我过世的爹说,其实那小本子是老爷子一生的赌债,他是不愿意把债带到阴间,所以才威胁人家把小本子送回来,让我爹娘帮他还。我爹一见到那小本子,气得当时就把它烧了,我爹死得早,临走的时候还对我说,是因为没有帮老爷子还赌债,他索命来了。”沈村长的说法与沈一环曾经的描述大致相同,但是在这里面,显然并没有什太有价值的信息可言,那么沈村长到底还藏着掖着什么呢?

    最后沈村长吞吞吐吐地,终于道出了其中的隐情,在那个小本子的最后,沈兴旺还留下了几句非常骇人的话,沈兴旺临死前咬破指甲用血不甘心地写道:“黎品修是我告发的,他是我害死的,但是我不后悔,因为采青红是我老婆,黎波钦布抢了我的女人,那个黎品修是他们的野种。”这行字在沈兴旺写下两年之后,已经变成了黑色的,但是沈村长的父亲仍然从中间看出了血腥味,他当即把这几句话连同那些赌债一并烧掉,并在临死前告诉他的儿子沈村长说,“如果有一天黎家的人找来,到时候你要告诉他们真相。”就是这个真相,事过几十年之后,到了沈村长手中,竟然成了可以卖钱的“信息”。要不是包同使计把他唬出来,恐怕这老家伙得把它抱进棺材。

    看看酒喝得差不多,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包同于是开车又把沈村长送回了村里。在回来的路上,沈村长跟包同说到了他老祖父的情爱史。据他推测,当年沈兴旺投身革命之后,遇到了同是党内份子的采青红,是暗恋也好,有暧昧也罢,至于这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已经不得而知,但是可以断定的是,沈兴旺对采青红那是爱慕有加,由爱生恨,以至于后来他数次跟踪采青红到了西藏,并探听到了养在寺庙里的那个私生子。采青红回到北平后,他再次试图接近她,可是在党内青云直上的采青红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让沈兴旺又羞又恼,为此折腾了整整一个后半生,甚至临到死前都还不甘心。

    前辈人的恩怨让包同唏嘘不已,而沈村长那农民似的精明更让他感慨。试想,就这么一件说不上光彩的事,他居然一直瞒着老婆孩子,几十年都在伺机用它来赚一笔钱,如此的心计虽然可笑,也不能不说实在有些可怕。

    把沈村长送回家后,包同开车连夜赶回北京,宿舍都没回,以最快的速度整理了一份文字和影音资料,请示过申壹后,马不停蹄地就去见黎浩然。

    那珠儿走后,整整一天,张西平都坐在窗前,看着那树阴从西边一点点挪到东边,看着树根下的一队蚂蚁,把一只蜻蜓的尸体莫明其妙地搬来搬去,他不知道那只死蜻蜓是怎么来的,是被蛛网封住的吗,或者干脆就是被蚂蚁们捕获的,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些蚂蚁们也太伟大了。由此他想起一则流传甚广的网络笑话:一只蚂蚁在路上看见一头大象,蚂蚁钻进土里,只有一只腿露在外面。小兔子看见不解的问:“为什么把腿露在外面?”蚂蚁说:“嘘!别出声,老子绊他一跤!” 第二天,兔子看见整窝的蚂蚁排着队急匆匆赶路,问何故。 蚂蚁答:“昨天有头大象被我们一兄弟绊倒,摔成重伤,我们给那丫献血去。” 没多久,兔子见大批蚂蚁又回来了,就问怎么回事,一只蚂蚁说:“哦,只有一个跟那大象的血型一致,留他一个在那抽血呢。” ……想起这则笑话时张西平嘴角抽动了一下,这一笑,突然扯动了他最脆弱的哪根神经,不知怎么眼泪却涌了出来。

    格桑卓玛原来就是黎浩然的妻子!原来她早已嫁人,原来她早已身为人妻人母!张西平构筑了二十多年的爱情堤坝一下子崩塌,他站在那满目苍夷的心灵废墟之上,再也忍不住夺眶的泪水。那么多年来,与其说张西平一直在寻找黑金唐卡,不如说一直在寻找着回家的依据。对于一个游子来说,一个女人的怀抱就是他的故乡,对格桑卓玛的思念,包含着张西平对故乡的深切怀想,他在心里一直认定,在那遥远的西域边地,有一个美丽的姑娘一直在等待着他。可是现在,不仅那个姑娘早已经结婚生子,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她原来也生活在这滚滚红尘之中,张西平心里的神突然没了,他心里的那个故乡,也因此而荡然无存,从此以后,他将变成一个没有家没有历史也没有方向的人。

    张西平就坐在那窗前,心里一片空茫,甚至于连午饭和晚饭都无心去吃。如果说前两天的安静,是因为他在黑金唐卡的争夺中看到了格桑卓玛而感到安慰,那么今天的安静,则是因为内心的苍白和绝望。他甚至恨自己的狭隘,是的,他应该想到的,格桑卓玛早就不是一个小姑娘,她早就应该结婚生子,也早就可能离开西藏腹地,可是这一事实那么近地摆在他的面前时,他受不了;如同脚下的土壤突然被人抽走,这时候的他已经是双足悬空。

    当午饭和晚饭,都原封不动地从那个小木屋里端出来时,那珠儿全部看在了眼里。除了心痛之外,她还在等待,是的,她已经等待了三年多,再多等一会,对她又有何妨呢?整整一天那珠儿都没有打扰张西平,张西平需要安静,也需要时间;她细心体会着这个她爱的男人的心情,她在想着用什么可以感动他,感化他。

    入夜的时候,满心悲凉的张西平终于无力地躺在那散着太阳香味的床上,他想得累了,也坐得累了,他不想再去想了。他闭上眼睛,世界在眼前一片黑暗,然后这黑暗慢慢沉寂下来,他在这沉寂中让自己的心彻底死去……经过漫长的一段沉寂,那黑暗的边缘突然透进了一点昏黄的光亮,好像被水浸开的宣纸,那光亮一点点爬进他的眼睛,是有人来了吗?张西平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在他的眼前,是那珠儿那张水灵而略显成熟的脸。那珠儿穿着张西平从没见过的白色和服,云鬓低低地垂着,白色的小脸充满关切,一双眼睛如水一般看着他。

    “西平哥,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做了些点心。”那珠儿的声音如同秋夜里这善解人意的风,拂过张西平创痛的心时,他觉得有些轻微的痛,但是也非常地舒服。张西平扫了一眼几米外的桃木小桌,果然,那上面摆满了好看的点心和果品,如同红楼梦大观园里的桃花宴似的,他无力地笑笑,“那么丰富,有什么喜事吗?”一天的昏睡,他已经死了一回,他已经不恨那珠儿了。那珠儿说的没错,各为其主,何况那珠儿也并没有伤害到他,更没有要伤害他的必要。

    “起来吧,我自己做的,你尝尝我的手艺如何。”那珠儿伸出手来要扶张西平,可刚要接触到他的身体,她又本能地缩回了手。张西平这时候已经清醒,他避开那珠儿恳切的眼神,勉勉强强地爬起来,然后绕开那珠儿坐到那个摆满点心的桌子前。“想不到啊,你还有这一手。”张西平调侃道。那珠儿笑着走过来,她穿着日本的木屐,踢踢踏踏的,那身华贵的和服,以及低垂的云鬓,使她看上去十分动人。张西平第一次发现,那珠儿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女人,是啊,从一个女孩到一个女人,是有漫长的路要走的,如果说女孩的漂亮让人惊叹,那么一个女人的美,则可以使人沉醉。张西平喜欢那珠儿的这种没有嚣张的美。

    那珠儿站在张西平的身边,小心地给他把酒。她没有自己坐下来,是因为穿着这身和服,使她更像一个妻子;一个妻子的角色,是应该给丈夫添酒把盏的,如果没有得到“丈夫”的允许,她愿意一直就这么站着。今天晚上她就把自己定位在了妻子的角色。张西平用眼神示意那珠儿一起坐过来,那珠儿犹豫了一会,终于坐到了张西平的对面。“你尝一尝,好吃吗?”那珠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温顺,看来服装的作用,是可以强化内心的。

    看着一桌子红红绿绿的日本料理,张西平再次不相信地问,“真是你做的?”“是的。”那珠儿肯定地说,“我有一个开日本料理店的朋友,我从他那里拿了材料,自己回家来做的。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就专门送我回日本学过烹饪,做好饭菜,伺候好自己的丈夫孩子,这是一个日本女人的本分。”那珠儿有些羞涩地补充道。看着这张柔美娇羞的脸,张西平真的很难想象,这个女孩子居然可以在他的身边隐伏三年,并且在关键时候用枪顶着自己的后脑勺。

    “这是你们日本的清酒吧。”张西平端起酒盅,小心地抿了一口问道。那珠儿含笑点了点头,她一直期待地看着张西平,希望能得到他对一桌子好看的食物的意见。可是已经尝了几种,张西平就是一直没有张口,其实说老实话,张西平一直就不喜欢日本料理,他觉得那一碟碟的点心食物,压根就不是做来吃的,而是做来看的。不过今天晚上,那珠儿呈现给他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让他看的吗,他像在亲吻花朵一般,把那些食物都挨个尝了一遍,然后放下筷子,裸地盯着那珠儿,“做得很正宗。”他说。

    这是什么评价!等了半天的那珠儿哭笑不得,她不满地剜了张西平一眼,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还要高高地“拿”着。“看来你还不是很饿。”那珠儿把一块加吉鱼放到张西平的碗里,然后正色地说,“如果你不饿了,我可不可以跟你说点正事。”

    尽管已经心如死灰,可一旦面前站着一个活人,张西平就又开始有了跟人较劲的斗志。对自己的“囚徒”身份,张西平还一直耿耿于怀,尽管他也未必就想出去趟唐卡的浑水。“你今晚穿那么漂亮,就是来跟我谈正事的?”他又摆出了那幅玩世不恭的嘴脸,这样的时候,玩世不恭可以避免让自己受伤。

    那珠儿没有马上回答,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然后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定定地看着张西平说,“西平哥,我已经厌倦了。把唐卡还给丹增活佛,咱们远走高飞吧。”

    那珠儿的话,一下子把张西平怔住了,他不相信地看着那珠儿,那杯已经到嘴边的酒停在了半空中。那珠儿再次说了一遍:“把唐卡还给丹增活佛,咱们远走高飞。”

    张西平看着那珠儿,看得连自己的眼睛都疼了,良久,一滴泪水挤出了他的眼眶,他终于像一个小孩一样,把头抵在桌面上呜呜地哭了;那珠儿伸手抚摸着张西平的头发,然后起身把他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满屋子木头的香味卷涌过来,在这秋天的夜晚在木屋外的小树林里,一览无余地铺展开去……

    这一晚,张西平和那珠儿终于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