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选定去参加演出的那一天起,凡凡和尘尘就受到了来自学校和同学们的重视,对此他们也非常受用,也一直在等待着演出这一天的到来。也许从小就在无拘无束的环境中长大,又加上得了父母的遗传,所以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相对凡凡的冷静,尘尘要兴奋得多,化妆的时候,他们意外地发现了他们的老师苏寒烟,一时之间高兴得跳起来,而作为保镖的包同,则紧张得冷汗直冒。
好不容易,包同才把尘尘和凡凡从苏寒烟身边拉走,可是一不留神,尘尘又跑到演出还未开始的舞台上来。他躲在幕帷下面,看着乌泱泱的人群,有点好奇又有点兴奋,当发现自己的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就坐在前面不远处时,他从幕布下伸出一个头来,跟家里人挤眉弄眼了好一阵;接着尘尘又发现了坐在远处的他的同学,这时候他更加得意,像个小明星似的用力朝远处招手,直到包同赶来把他逮回去。
大幕终于拉开,这两个小家伙也渐渐安分下来,意识到表现的时刻很快就要到了。这天晚上凡凡和尘尘演出的剧目是预定的《张松献图》,这折戏他们已经演练过无数遍,已经可以说是烂熟于心,又加上他们的苏老师就在现场,因此他们更是底气十足。演出助理已经把所有的道具都堆放在他们身边,其中最重要的是那卷“西川地图”画卷――它用一根红绸扎着,就放在尘尘面前的化妆台上,只等苏寒烟老师报出他们的名字,尘尘扮演的张松就拿着这个画卷,趋步走上台去。伴演关羽、张飞和赵云长的几位同学也都已经到位,在两个小主角的带动下,孩子们全都放得很开,看上去今晚他们的演出,已经是胜利在望。
场面很乱,为了不影响后台人员的工作,包同呆在一个可以照望整个屋子的角落里,眼睛不错珠子地盯着两个孩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看似一团欢快的气氛下,正隐藏着隐隐的杀机。以一个老侦察员的敏感和犀利,包同发现除了老霍和苏寒烟,其它所有的关键人物全出场了,这里面包括桑梓的人,中村一郎的人,另外还有想借此揩油的冯本初之流。这真是一次高手大聚会,包同想象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节目一个一个地往下走,眼看大半场演出已经过去。凡凡和尘尘安静地坐在后台,一边默想着自己的戏分,一边静听着其它小演员的演唱,尘尘的安静与刚才判若两人。观众已经显出了疲意,连包同都有些松懈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报幕员苏寒烟那烟雾一般的声音:“下面是京剧《张松献图》选段。《张松献图》见《三国演义》第六十回,讲的是三国争雄,西川太守刘璋无能,畏惧军阀张鲁威胁,于是派谋士张松出使,外联强援。张松其貌不扬,在曹操处受了气,一怒之下来到刘备处,受到盛情款待,于是决定另投明主,暗献西川地图于刘备。”苏寒烟在此顿了一下,接着解说,“川剧、滇剧、湘剧有《西川图》,汉剧、秦腔有《献西川》,粤剧和京剧,都有《张松献图》,而今天我们听到的,就将是京剧《张松献图》选段。光绪末年,京剧名家汪笑侬把张松的丑角扮相改为俊扮,从此定型;后来麒麟童周信芳把这出戏演得炉火纯青,《张松献图》也因此成为周老板的名戏。今天这出戏将由北京小学一年级学生,六岁的双胞胎兄弟黎知凡和黎知尘出演,他们分别扮演张松和刘备,下面请大家欣赏――”
一段看上去明明白白的解释,让大家听得都有些迷糊,管他呢,反正就是两个小孩子的表演。不过观众听到“双胞胎”几个字时,一下子都来了精神,双胞胎的几率本来就不高,能够上台表演的双胞胎更是凤毛麟角,而上台表演京剧的,则更是少之又少。
坐了半天,终于盼到了这两个小家伙上场,黎浩然全家都为之一振,尤其是孩子的爷爷奶奶,老家口不约而同挺起腰来伸长了脖子。凡凡和尘尘的同学们也一阵喧哗,接着他们马上安静下来,就在全场这一片期待的寂静之中,苏寒烟退到了舞台一侧的圆柱后面。
“送客无心过楚城!”扮演张松的黎知尘“啪”地一个亮相,一阵西皮导板,台下掌声雷动……
虽然平时黎浩然总听孩子们在一板一眼地练习,可他从没好好听过他们唱的是什么,今日一见,嗬,这小样,还挺有范的。身后的老霍拍了拍黎浩然的肩,黎浩然谦虚地回头笑笑,扭过头来,跟着观众拍了几下巴掌,继续屏声静气地听儿子往下唱。就在黎浩然准备凝神细听的时候,桑梓却细心地发现,尘尘的手上并没有拿着原定的那卷地图道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改戏了?还是出了什么差错?她来不及细想,尘尘已经开始往下唱了。
接下来是一段原板,尘尘唱道:“怎敢劳皇叔来饯行,久闻得刘使君顺天运,左卧龙右凤雏保定乾坤,二将军过五关威名震,黄河岸刀劈秦琪斩蔡阳,弟兄们相会在古城,三将军生来太烈性,大喝一声惊退曹军,四将军在当阳标名姓,长坂坡七进七出杀曹操百万兵,眼望着十里亭离此甚近,”摇板,“送客千里无须行。”
“酒来!”扮演刘备的黎知凡从后台趋步上前。还真是双胞胎啊,简直分不清彼此,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刘备,“备送大夫无别敬,一杯水酒表寸心。”张松:“他君臣个个礼恭敬,只吃得张松醉熏熏,辞别皇叔足踏蹬。”刘备:“唉!大丈夫此去,也不知何日何时才得相见哪!”张松:“刘备一旁放悲声,他恋恋不舍心难忍。”刘备:“天哪天!想我刘备久借荆州,如今东吴催讨前来,天地浩大就无有我刘备容身之处了!”张松唱:“他言说天地虽大无存身,低下头来我暗思忖,有了,倒不如将西川图献与他人。”正在这时,身后伴演张松随从的一个小演员,把那卷地图道具送到张松手上。
只要看到卷轴似的东西,桑梓就会莫名地紧张,因此当那个小演员把那卷轴送到尘尘手上时,桑梓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她怎么感觉这道具那么长那么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在后台的包同也发现了异常。他先是发现尘尘上台的时候,并没有带上那幅道具地图,可那个舞台助理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怎么也找不着,六神无主之间,包同只能自己拿着那个轻巧的红绸系着的小画卷,跑到后台的入口处,伺机把这道具送到台上。正在包同东张西望寻找合适机会的时候,他看到“张松”的小随从正把一卷画轴送到尘尘的手上――那画轴看上去又重又沉,在后台呆了两个多小时,包同一直就没见过这个东西,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像真的一样啊!
也许是卷轴太过沉重,尘尘好像有些力不从心,因此唱得就有些不太自然,这不仅是桑梓,连黎浩然和黎承植夫妇都察觉到了,黎承植因此不满地对他旁边的太太说,“这东西怎么那么重啊!”黎老夫人没有吱声,她不吱声就是默认,在所有的事情上,她一直都是听自己丈夫的。黎浩然心里一惊,他突然从这卷画轴中意识到什么,正要提醒桑梓,扭头一看,桑梓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尘尘继续唱,“皇叔,我看荆州久住无益,我有心叫你攻取成都,不知心意如何?”刘备:“这便才是啊!”张松:“说是你来来来,这就是西川地理图本,献于皇叔,这锦绣江山就是你皇叔的了。”刘备伸手来接:“如此备不恭了。”张松却又把地图缩了回去,一段西皮二六,“这就是西川地理图本,皇叔昼夜要看清,上画着西川图四十一州郡,哪一州、哪一县、哪一关、哪一隘、哪一山、哪一水,一字一字画得真,皇叔连夜把兵进,唾手而得你的锦绣都城,我还有心腹孟达与法正,我三人里应外合你的功必成,也非是我贪图富贵受封赠,为报皇叔这一行哪。”
唱到这里,按照安排尘尘应该把红绸拉开,把地图展现出来。可是由于那画轴太重,尘尘有点手足无措,正在这时,好像被火铄了一下,那根红绸突然崩断,尘尘小手一抖,好在他抓住了那根轴;就在尘尘拿住画轴的当儿,一幅色彩浓烈的画卷哗地展开在观众的眼前,黎浩然眼一晕――天,这不就是那幅黑金唐卡吗?!
舞台的追光灯下,古代战獒仿佛要跃出画面,这只神兽那炯炯有神的双眼,像两粒明亮的宝石一样,照亮了台底下所有人的眼睛,全场一下子掌声雷动……就在这铺天盖地的掌声之中,黎浩然清晰地看见一束微光从剧场的入口处直射过来,打在尘尘的面前,光过之处,他从高倍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一枚银针似的暗器被击落在地,黎浩然急得屁股离开了座位。可就在这时,另一个奇迹出现了,像被水浸过似的,那古代战獒图变戏法一般慢慢褪去,一幅原始的手绘地图,清晰地出现在画面上……
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掌声,所有的观众都以为,这一定是导演精彩绝伦的安排,而黎浩然,则已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扮演刘备的凡凡已经接过画卷,他仍然地投入地唱着,“接过画图礼恭敬,刘备得志必报恩,若是得了西川郡,凌烟阁上你是大功臣。”黎浩然一看没事,这才惊魂未定地准备坐下来。
然而还没等黎浩然屁股沾到靠椅,更让人心惊的一幕发生了。按剧目编排,尘尘正用心地唱着:“张松做事顺天运,我不是贪图富贵小量的人,辞别皇叔足踏蹬,我在那西川城外等使君。”就在尘尘唱最后一句“我在那西川城外等使君”的时候,又是一束微光追踪而至,凡凡手上那沉重的手绘地图迅即化为灰烬!尘尘下台,灰飞烟灭之中,凡凡唱完全剧的最后两句唱词,“我命军师传将令,连夜夺取西川城。”
黎浩然已经“嚯”地站了起来!身边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这位观众太过激动。
全场对两个小演员报以经久的掌声,就在这绵绵不绝的掌声中,凡凡和尘尘已经退到后台,在那里,一身汗湿的包同接住了他们。当黎浩然从幕帷的边角,看到包同抱住两个儿子时,他的泪水差点滚落下来。这时候,他才想起刚才微光发出的方向――100多米外隔空打物,化物为齑粉,这是何等的高手!黎浩然突兀地站在第一排,他扭过头,循着刚才那微光发出的方向看去――大厅的入口处,一个身着红色袈裟的高大背影闪了一下,很快就在黑色的门帘外消失,那闪动的身影,如同梦幻一般飘忽。
演出仍在继续,上千的观众仍然沉浸在小演员们的表演中。作为评委,老霍仍然坐在那儿,昏暗的舞台灯光之下,看不清他的任何表情;苏寒烟也仍然在有始有终地主持这台晚会,声音和情绪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刚才不知去了哪里的桑梓,也神出鬼没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然而黎浩然却再也坐不住了,他已经意识到他刚刚经历了一幕惊心动魄的大戏,这场戏涉及了与黑金唐卡事件有关的所有人,而他自己,却完全被排除在这场戏剧之外,或者说他仅仅是这出戏的上千个看客之一。
黎浩然甚至没有跟父母打招呼,他像着了魔一样冲出剧场。站在剧场前那高高的台阶上,他看见远处的星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诡秘深髓,零零散散的几个闲人,幽灵一般在广场上游来荡去的……
尘尘受了一点轻伤,但是并不碍事。
包同告诉黎浩然,其实那天晚上,争夺唐卡的并不止苏寒烟一拨人,中村一郎的人也全部到场,如同各路高手的一次大擂台。包同学过格斗和暗兵器,他完全看懂了其中的门道,他告诉黎浩然,对手是采用了偷梁换柱的方式,把那个道具地图换成了黑金唐卡;他们原本是想在尘尘打开地图的时候,采出他“圣洁天使鲜血染红的密码”,血溅画图,然后再把地图拿走,然而这帮家伙做梦也想不到,一位神秘僧人的出现,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同时这位高僧还采用“隔空化物”的方式,粉碎了这些人的梦想。
“这下好了,唐卡没有了,这帮人也该死心了。”包同说。不过黎浩然想不明白的是,这些人为什么选择在这样一个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玩弄他们的阴谋?包同的解释是:所有的阴谋家其实也都有强烈的表现欲。黎浩然对此不得而解,他惊讶地看着包同,觉得这小子比自己高深。
第二天,桑梓突然提出要带黎浩然去见一个人,她没有告诉黎浩然这人是谁,但桑梓郑重的表情,让黎浩然觉得这个人一定非同凡响。当黎浩然带着两个孩子,坐在桑梓驾驶的车里,向着北郊的柿子林开去时,他惊讶地发现这里就是他跟踪桑梓来过的地方。车开进那扇寂寞的大铁门,向着柿子林深处驶去,两个孩子看见圆熟的红柿子挂在枝头,都惊喜地叫喊起来,桑梓及时止住了他们的惊叫声,好像他们的吵闹,会搅扰这一方天地似的。桑梓把车停到最里面的那栋岩石般的建筑前,她的车刚刚停好,一个侍从就过来帮着把门打开,看到有两个孩子,那侍从惊喜地笑了笑,然后马上就把那笑容收敛了。两个孩子还在好奇地东张西望,桑梓已经拉起他们,快步走进一楼的大厅,黎浩然跟在桑梓的后面,他有点懵懵懂懂。
从外面看,这个建筑是“岩壁”般的钢筋水泥,而在屋子里面,却是一个LOF的现代开放空间。大厅的正面,是一幅巨大的抽象派油画,看不出是谁的手迹,但就冲那幅画的尺寸,黎浩然想就一定价值不菲。在大厅的东墙下,是一个巨大的壁炉,壁炉两侧靠墙砌着一大堆劈好的木材,那松木的清香,直钻入黎浩然敏感的鼻翼。壁炉前是一组灰色的厚重的沙发,从落地大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直扑在这散着松香的沙发上,让人很想上去躺一躺。但是还容不得黎浩然有更多的想法,桑梓已经把他们领上了楼梯,整个建筑静悄悄的,虽然黎浩然看见不时有人影晃过,但大家都不吱声,好像怕惊动了什么重要人物似的。这种肃穆的气氛,弄得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都变得紧张起来。
经过的二楼的时候,黎浩然从钢结构的楼道间看见了整整一个大屋子的书,大屋子正中有一个巨大的条桌,桌上架着电脑,还有一迭迭的资料,黎浩然想,桑梓这段时间,一定没少呆在这间屋子。但是桑梓直接把黎浩然父子仨领上了三楼,这层楼的布置跟一楼的风格有就有些不一样了,在三楼的走廊两壁,挂着一些黎浩然说不上名的法器,走廊的尽头,是一座等身的释迦牟尼佛像,佛像前的条案上,一排酥油灯在坚韧地燃烧着,好像永远不会熄灭似的。走到佛像前,黎浩然没来由地有些紧张,他在心里念了一声“嗡嘛呢叭咪?”,跟着桑梓拐进旁边的走道,刚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看清走道里的布置,桑梓就掀开一个深红的绒布帘,把他们领进了一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在这里,黎浩然惊讶地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黎承植,另外还有两位在低声交谈着整理药箱的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这时候黎浩然意识到,他要见到的有可能是一位重症病人。
桑梓礼节性地冲自己的公公和两位医生点了点头,而黎承植则像没看见儿子似的,只木然地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他脸上的表情,让黎浩然感到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陌生。黎浩然纳闷地坐下来,然而他们的屁股才刚刚沾着椅子,里屋的门就打开了,吊着绷带的张西平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张西平低着头,悲怜的眼神像一个无助的小孩,迎面看见桑梓,他的眼睛闪了一下,再看到桑梓旁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黎浩然,他赶快把目光避开,冲黎浩然扯了扯嘴角,好像是在笑的样子。这时屋里一个四十左右、穿着僧服的僧人探出头来,“大师让你们进来。”
这屋子里所有人的表情,都让黎浩然感到一阵阵的心慌,他真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桑梓礼让地看了自己的公公一眼,黎承植站起来第一个往里走,桑梓拉着两个孩子跟在后面,黎浩然亦步亦趋地,紧紧地跟着桑梓。刚走进来的这间屋子并不宽,但是很长,屋子的尽头,遮着一面厚重的绒布帘子,黎浩然想,那应该是一扇窗子罢,但他没来得及去想,就发现那帘子下的小床上,斜靠着一个身穿红色袈裟的老人,他那宽大的衣袍,占满了整张小床,即使是斜靠在床上,黎浩然仍然能够感受到老人高大的身躯。
黎浩然大脑里突然一亮,这是不是在剧场救下两个孩子的那个高大的僧人?黎浩然正想着的时候,桑梓已经拉着两个孩子跪了下去,连黎承植这个老顽固,也跪伏在老人的跟前。黎浩然还在那发愣,那床上的老人欠了欠身子,看了他一眼,老人那慈祥的目光,让黎浩然瞬间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尘埃,他的腿一颤,也跟着跪了下来。
“大师,我把黎波家的后人全带来了。”桑梓颤声说道。这时黎承植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红绸的小包裹,他一点点把那绸布解开,一块黑乎乎的铜牌出现在他的手心里,黎承植双手捧着铜牌,献到丹增的面前,“这是先父临终前留给我的族徽,他让我有朝一日用这个与大师相认。”侍从接过那个铜牌,送到丹增的面前。
黎浩然一直低着头,他感觉到丹增好像挪动了一下身子,过了一会,一个虚弱但是却苍茫的声音说道,“佛祖保佑黎波家族,谢谢你把佛的旨意延传到今天,把佛的法力,带给我们所有的人。”丹增说完这句话,就开始使劲地咳嗽。黎浩然已经把头抬起了一点,他看到丹增已经把铜牌还回父亲,侍从正手忙脚乱地给他喂水,桑梓则难过地扑向大师床边。
丹增还在不停地咳。黎浩然茫然地跪着,他觉得这时候先到外面候着比较好,于是他慢慢地站了起来;黎承植和两个孩子,也下意识地跟着他站起来。
除桑梓外,黎浩然一家正要往外回避,丹增却伸出手,示意他们留下来。黎浩然转过身,当他接触到活佛那慈祥的双眼时,他再次低垂下了自己的眼睑,以无比虔诚的心情说道,“大师,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们。”
这时候,大师的咳嗽已经稍稍平息,他的声音虽然虚弱,但却十分地清晰,“他们是佛的孩子,是佛救了他们。”接着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黎浩然,用遥远得像在天边的声音说道,“在你的没有到达的地方,你的心路还没有走完;苦难会让你的心更加虔诚,远播佛的福音,将是黎波家族的使命。”老人的声音如同预言,也像一股温暖的和风,轻轻输入黎浩然的心里,然后遍布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黎浩然知道从这天起,他得到了佛的谕示。
当黎浩然看到那个病倒在床的、大山一样的老人时,他的心如同被暖暖的秋阳全面照拂,一段时间来已经动摇的生活信念,重新得到坚固,剩下来的,只是对大师身体的担忧。不过对于黑金唐卡,黎浩然还有两个技术上的疑问:一是那幅千年的唐卡,是怎么变成手绘地图的?二是丹增老人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最终把唐卡销毁?
对于这,桑梓代替丹增,给黎浩然做出了解答。在几天前,丹增活佛曾经暗示过桑梓,千年之前的渥南里老人,在经历了九九八十一回的苦难之后,他的血液也被百毒所侵。从地底下爬上来后,渥南里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山洞里,他用自己苦难的血液,调配出一种谁也调配不出的颜料,于是就有了黑金唐卡中,那任谁也无法模仿的黑。这黑色历经的年代越久,它的色泽就越浓厚,因此千年之后看它一眼,都会被这其中的黑所震慑;就因为这种越来越浓烈的威慑力,使得所有人都以为破译唐卡的密码,也一定是深不可测的。
其实在这里,渥南里老人跟世人开了一个非常简单而有趣的玩笑:打开唐卡的密码,并非一定是遗传基因中的血液,其实只要血型相同,任何一个人的血,都可以把那唐卡表面的黑“抹”开。说到这里,桑梓用了“原画复现”原理来做比喻,她说画家经常会在一幅他们否定了的画稿上重新画一幅新画,天长日久,油画在一般情况下会因得不到相应的保护,出现油彩干裂、剥落,这时新画下面的原画就会显露出来,而原画,就会被人们认为是新画的原始意义。桑梓说,唐卡画中的那种黑,与“原画复现”有区别,但是理论却是相似的,就是“用血液来洗刷血液”。而至于渥南里为什么跟世人开了这么一个玩笑,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清楚,“也许,这就是佛对后人的考验吧。”桑梓说。
桑梓接着告诉黎浩然,当一枚直取尘尘性命的暗器斜刺飞来时,丹增活佛轻松地把他打落,但与此同时,他又取了尘尘腕静脉的鲜血,把那幅手绘地图雪洗出来。这就是尘尘为什么会受伤的原因。黎浩然很奇怪,丹增既然救下了尘尘,为什么又要把他弄伤,桑梓告诉黎浩然,这里面包含了丹增的良苦用心。既然所有人都认为尘尘就是密码的携带者,如果这次不让尘尘受一点皮肉之苦,那么以后的日子,尘尘很有可能会受到不断的骚扰和威胁。基于此,丹增索性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地图破译出来,然后再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地图化为灰烬,这样,尘尘方能真正地、彻底地消除来自各方的猜疑和危险。
“可是地图销毁了,那永恒的宫殿也将永远地消失,你们的使命不就永远也无法完成了吗?”黎浩然问。
“其实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背负着各自的使命。我们的使命是守护黑金唐卡,但终极使命却是守护唐卡后面的秘密,也就是地底下那神秘的永恒的宫殿。你想,地图已经没有了,还有什么人可以打地下宫殿的主意呢?”桑梓告诉黎浩然,其实早在一千多年前,渥南里老人就已经预言了今天的到来,在尘尘的古代诗歌里,最后那几句关于密码的提示是这样的:“愤怒的轰鸣撕裂了大地,那永恒的宫殿在地下长眠。地狱般的黑暗被光明撕开了裂缝,身穿红色衣服的人在废墟上守护遗失的家园。千年的勇士带着沉默的使命,圣洁的使者从天堂带来鲜血染红的密码。永恒的宫殿等待千年的佛音轮转,密码开启……”
所有人听到这里的时候,都感觉到尘尘背得含混不清,最后一句甚至谁也听不明白;而包括桑梓以及她的对手,都以为这几句诗到此打住,它的真实意思已经不容置疑,其实在这里,丹增用法力直接进入尘尘的记忆,隐去了最后的那句话――“密码开启,守护灵发出最后的声音,邪恶之人只能得到千年的尘埃、千年的灰烬。”丹增之所以销毁这幅图,也正是受这句话的启示。“也许我们的先祖早就意识到,随着时代变迁,再把黑金唐卡传下去,不知还要引发多少的恶端,所以他给丹增留下旨意,让他把地图毁于这物欲的世界。”桑梓说。
直到这时,黎浩然才明白丹增大师为什么会病倒。直接进入一个人的基因遗传记忆,并改写这段记忆的内容,这对一个人内力的消耗,一般人根本就无法想象。丹增大师不仅救下了尘尘,他更把一场千年的干戈化为无形,也许这才是他离开西藏、前来北京的使命。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黎浩然更感到尘世间人的渺小,感到佛的慈悲和无所不在……
其实在黎浩然的心里还有两个问题没好问桑梓,一是父亲为什么对家族的历史如此地讳莫如深,二是既然说黎波家族一直一脉单传,那么凡凡和尘尘这对双胞胎又是怎么回事,这算不算也是一脉单传,或者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一周之后,黎浩然带着两个孩子,再次忐忑不安地踏进了活佛温暖的禅房。大师虽然仍然躺在床上,可他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秋天的阳光在屋子里跳荡着,跪拜在这个躺在床上的89岁高龄的老人面前,黎浩然再次卑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黎浩然按进来时的方式退了出去,在他离去的身后,他听到了直升机发动的声音――使命已经完成,格桑卓玛和扎西平措将护送丹增活佛,回到大师以前从来不曾离开过的西藏腹地,在那里,红色的袈裟像彩霞一样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