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出柳枝上嫩绿的新叶,冰消雪化,大地春回,隆冬中沉睡的京师终于苏醒,农夫准备春耕,道路上行色匆匆的商旅也越来越多。
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京师官场也从新年期间的迎来送往,转到正常运行的轨道上来,外地进京铨选的、士林才子们要出外踏青的、京师文武臣僚活动疏通的,那都是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你方唱罢我登场,长袖善舞八方拉扯,你请我、我请你,天外天、便宜坊和教坊司等处宾客盈门,连跑堂的都累了个臭死。
其中最忙的,还要属府邸在京师的各家武勋贵戚,因为到京朝觐的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得到了朝廷优待,两位佛爷一齐表示将为重开丝绸之路略效绵薄之力,又有顺义王和忠顺夫人从塞北遣使前来,上表称春暖时节将发五万铁骑横越朔漠,兵临西域诸番,以宣大明天朝之王化,布仁德于边陲。
宣不宣王化、布不布仁德,勋贵们并不关心,因为自打土木之变以后,文臣集团坐大,武勋贵戚们在朝廷大政上没有太多发言权,所以这些事情还是让内阁辅臣和六部九卿老先生们措置吧。
不过开通西域的滚滚财源,各家显贵那是一定要沾沾手了——汉唐以来丝绸之路上流淌着多少黄金白银?不准咱们揽权摄政,发财的事情谁还能拦着?善了个哉的!
老实说,除了定国公魏国公南北两个徐家,云南沐家等少数世代掌着军权的,别的武勋贵戚除了捞钱也没别的事情好干了,个个头顶属着的左都督右都督也虚多实少,像武清侯李伟那么好的圣眷,又是当朝天子的外公,让他碰碰军权试试看?文官们立马就得翻脸。
什么英国公、宁阳侯、恭顺伯……京师里各家公侯伯都忙着钻营生意,只苦于和秦林素来交情不多。各位私下一寻思,武清侯李伟是当朝天子的外公。定国公徐文璧是秦林的亲戚,这两处是自己没法比的,求过去多半要吃软钉子,唯独成国公朱应桢出了名的胆小怕事好相处,和秦林也是后来拉扯起来的关系,找他怕还好说话些。
果然不出所料,朱应桢态度极为热忱,和大大小小的显贵们攀扯拉拢。一口答应在秦林跟前代为说项,并且不管是谁,只要走了他的门路,后来在秦林那里往往得到了允诺。
众达官显贵不是傻子,渐渐看出点儿门道:哟呵,敢情这位成国公是替秦林拉皮条啊!
确实如此,朱应桢虽然不掌实权,但实实在在是大明异姓爵位顶级的成国公,在京师土生土长二十多年。和各家达官显贵都熟得不能再熟,谁性子贪婪,谁气量偏狭。朱应桢全都一清二楚,由他来办此事,可谓事半功倍。
另外一层嘛,秦林也算答谢他当年赠与宅邸吧,更何况利用这人,从冯保手里硬挖出来的《清明上河图》,现在还收在张紫萱的书房里边,准备作为老秦家的传家宝呢!
朱应桢胆小怕事但并不笨,他知道秦林的意思。从黑如煤炭的空壳子成国公,变成京师里头炙手可热的人物,各家显贵都高看他一眼,这让他格外感激涕零,各方奔走忙得不亦乐乎。以前瞧不起他的那些个京中故旧。尽皆前倨后恭围着他打转,于是朱应桢身上那种畏首畏尾的阴郁气质渐渐消散,人前人后也变得自信起来。
看到朱应桢渐渐有屌丝宅男变身高帅富的趋势,秦林非常高兴,实打实的论起来。朱应桢是个为人非常厚道、值得一交的朋友。
偏偏事情就出在这位胆小怕事,完全与世无争的闲散国公身上。
秦林在东厂上任以来,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反而连日在家饮宴,要不就是和朱应桢介绍来的勋戚显贵谈生意,有时候还要带上五峰海商和漕帮驻在京师的几位大掌柜,渐渐勾勒出一副从东海到西域的陆海联运商业路线图。
谁也猜不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至于东厂邢尚智那伙人,想象中秦林的雷霆一击始终未曾发出,慢慢煎熬中猜测着秦林的手段,对这位督主越来越看不透了……
这天秦林随着徐辛夷往京师北面玉泉山行猎,春寒料峭的时节,鸟兽还不如三四月那么多,但徐辛夷兴致很高,秦林和她一年多没见面,正是小别胜新婚的时候,也就陪着她纵马围猎。
初春华北土黄与黑色交错的山林间,一袭鲜艳的红衣成为了唯一的亮色,徐大小姐爽朗的笑声感染了所有人,秦林的心境也从朝政倾轧中跳了出来,心情变得极好……
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从德胜门回转京师,秦林身穿劲装,徐辛夷金抹额、狮鸾带,并骑走在队伍前列,后面女兵们红装素裹,青衣小帽的亲兵弟兄扛着猎物。
百姓让在路边,小声的互相议论着:“嗨呀,这位就是秦督主啊!还真是年轻……”
“他可是咱们明朝的大英雄,俺们老家山西那边,都唤作秦青天哩!”
“怪不得东厂那些番子大爷都不像以前那么横行霸道了,原来有这位秦爷执掌,啧啧啧……”
其实百姓们牵强附会了,最近东厂番子和他们的爪牙确实老实了许多,但不是因为秦林严加管束,恰恰相反,是因为秦林上任之后什么也没管,所以从掌刑千户邢尚智到最底下的番子、帮役,全都心上心下的没个底儿,行事就收敛了许多。
架不住秦林年纪又轻,穿戴打扮也利落,胯下一匹踏雪乌骓马,腰间悬着七星宝剑,这副扮相都快赶上白马银枪赵子龙了,实在甩了过去的冯保、张鲸、张诚等等历任督公几条街,难怪百姓们爱屋及乌啊!
过了德胜门一路往南,看看快到家了,秦林算计着晚上吃那些野味,烧烤麂子,清炖鹿筋,还是红烧熊掌?口水哗啦啦的,要知道这都是天然食品啊,阿弥陀佛,明朝可不兴保护野生动物。
正在此时,身后听得马蹄声响,泼拉拉数骑直追过来,当先一人声音嘶哑:“秦督主,秦督主留步!”
回头一看,来者正是成国公朱应桢,他歪歪斜斜的骑在马背上,满脸都是惶急之色,帽子歪在一边,挂麒麟补子的国公常服,皱巴巴的不成个样子,认识的说是成国公,不认识的还以为哪里疯子穿了戏服出来撒野呢。
朱应桢拍马跑到秦林旁边,脸色难看得很,费力的咽下一口唾沫:“秦督主,兄弟、兄弟有难了,看在国朝的面上,您、您可得拉兄弟一把呀!”
“小朱,谁欺负你啦,本小姐替你打回去!”徐辛夷扬了扬马鞭,义不容辞的说道,身后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兵,已经开始卷袖子捏拳头了。
秦林摇摇手止住,朱应桢好歹也是一家国公,能让他急成这副模样,显然不是勋贵子弟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的事情,四下看看街上人很多,就放缓了口气:“朱公爷,你看我家就在前边不远,咱们是不是进去叙话?”
朱应桢本来就是到秦林府上求援的,只不过半道上遇到了而已,当即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依言跟在秦林身后,短短一截路,长吁短叹了不知多少次。
徐辛夷听得气闷,甩了个鞭花,看此人确实六神无主了,倒也没真正发火,低声道:“小朱你忒也窝囊,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个国公还应付不来?罢了,看你样子,尽是指望着姓秦的,合着我们家这位生下来就是个劳碌命!丑话说在前头,刚颠簸一年多才回来,可别又要他出京。”
秦林听得扑哧一乐,扭过脸坏笑不迭,徐大小姐不准他离京的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应桢浑浑噩噩的抬起头:“倒也用不着离京,这件事就是京师里头的……”
进得府中,秦林延请朱应桢坐到二堂上,又招来张紫萱、徐文长、尹宾商,最后吩咐陆远志、牛大力把守四面不要走了风声,这才启口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余懋学、赵用贤、顾宪成他们,说家祖的王爵是阿谀张江陵得来的,所以撺掇朝廷要、要革去追封给家祖的王爵!”朱应桢说到这里,声音已带上了哭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朱应桢百无一用,平生实在是够窝囊的,一个国公却前怕狼后怕虎,他老爹朱时泰也没什么作为,万历二年袭爵,到当年九月就病死了,十年之后朝中文武几乎都忘了京师里还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朱应桢有个了不起的爷爷,朱希忠。当年明世宗嘉靖帝住在卫辉行宫,半夜里烧起大火,朱希忠和锦衣都督陆炳冒着烈火把皇帝背了出来,于是恩宠殊遇冠绝当朝,历掌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累加太师,益岁禄七百石,代帝祭天三十九次,赏赐数不胜数,万历元年过世,追封为定襄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