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力貌似猛张飞,其实粗中有细,奉秦林之命守在塔下,率众东厂番役持着灯笼彻夜巡视,不但一只苍蝇都飞不上常乐寺塔,就连四名嫌犯上茅房都不许,拿了马桶让他们当众解手,几十只眼睛牢牢盯着,半点花样也玩不出来。
可怜四名嫌犯,解手时蹲在马桶上被众番役强势围观,小便不通大便不畅那是铁定的……
除了老牛和番役弟兄,还有一伙人也没睡觉。
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都督同知骆思恭,当东方鱼肚白的光亮映射在常乐寺塔顶端,将铜迦楼罗镀上一层闪耀的时候,他长长的打了个呵欠,眼睛布满了血丝,疲惫的脸上满是失望。
昨晚上,骆都督也和秦林一样留宿在常乐寺里头,这个狡猾的家伙甚至当着秦林的面伸懒腰、打呵欠,说京师过来万里迢迢鞍马劳顿,连续几天都在昆明城奔波,实在挨不住了,只好向秦督主告个罪,先一步回禅房睡觉。
可等秦林也进了禅房睡觉之后,骆思恭一记鲤鱼打挺就从禅床上蹦起来,利落得活像屁股上装了弹簧,然后领着几个心腹就跑到常乐寺塔外头,审讯犯人、搜查地面、冥思苦想,使出吃奶的力气要破案。
骆思恭在金马碧鸡坊使出一招丢卒保帅,亲手把属下推出去做挡箭牌,真正丢脸丢大发了,就算舍弃了这些心腹,不让消息传到京师那边,他也过不了自己心头那一关。
骆思恭出身锦衣武臣世家,从老祖宗骆寄宝被明成祖文赐爵世袭锦衣千户开始,骆安定、骆运昌、骆启、骆安……一代代为大明皇帝效力,轮到骆思恭,又得到了万历帝的重用,论起来比刘守有的牌子都还要正,毕竟刘守有是文臣世家子转成锦衣卫,骆家则是世代做锦衣武臣的。
骆思恭这辈子到现在为止。既不显山不露水,没有掺合进万历前期张居正、冯保、张四维的大风大浪里边去,又顺风顺水,被万历皇帝朱翊钧当作心腹培养,稳稳当当的做到了锦衣卫的二号人物,仅在刘守有之下。
这样一个人,内心如何骄傲也就可想而知了,偏偏在秦林面前大丢其脸。骆思恭要不能在某个方面占到秦林的上风,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所以骆思恭决定趁秦林去睡觉的机会,彻夜不眠不休侦办此案,务要抢在秦林之前查明真相,这样才能给属下一点信心,更重要的是,给他自己一份信心。
亏得骆思恭处心积虑,要把秦林压一头,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查案。也要算狡猾之极了。
半夜三更带着心腹校尉来到塔下,骆思恭看到眼睛瞪得像铜铃,不停巡查戒备的牛大力。还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才能开展侦破,没想到牛大力直接告诉他:“骆都督要查案么?秦督主离开时已有吩咐,请您自便。”
什么?骆思恭并不庆幸,而是被轻视之后的愤怒,这就像小蚂蚁千方百计想打败大象,结果大象根本懒得看它一眼。
从本质上来说,彻底无视是对挑衅者最严重的侮辱。
“秦林欺我太甚!”骆思恭气得七窍生烟,脸上还得装出混若无事的样子,谢秦督主体谅。
那些锦衣官校全都面面相觑。锦衣卫里流传着许多秦督主的传说,多智而近妖,看来名不虚传,咱们这位骆都督也算奸诈狡猾、心狠手辣了,可和他老人家一比……
骆思恭憋着一肚子气。率领手下展开了严密而细致的侦讯工作,他发誓要抢在秦林前面破获案件,让对方看看自己并不是对大象挥舞胳膊的小蚂蚁,至少也是同一重量级的犀牛、河马。
不得不承认,骆家世代做锦衣武臣。家学渊源四个字可不是胡乱往骆思恭脸上贴金,别人还在吃糖的时候,骆思恭就在和大人玩心眼,别的小孩在读人之初性本善的时候,骆思恭就在锦衣卫大牢里看犯人本色出演《满清十大酷刑》,哦不,是大明十大酷刑,试问他的本事能差了吗?
骆思恭拿到口供,再一次详细的勘问订正,把时间精确到不能再精确,单对单的审问,有一点口供在字句上稍有出入,就要郑重其事的订正,他甚至把常乐寺塔画了下来,将各嫌疑人所处的楼层标注在上面。
牛大力冷眼旁观,除了不许骆思恭刑讯逼供,别的一概不管。
接着他们开始搜查常乐寺塔,这座佛塔在一个时辰之前,就由秦林带的东厂番役细细查过一边,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骆思恭也派人全程跟着看过,但他仍不放心,自己领着又领着锦衣官校们从底楼开始,一层层往上搜索。
看得出来,骆思恭是豁出去了,他趴在地上一寸寸的搜索,不放过砖缝里的一丁点可疑的东西,堂堂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都督同知二品武臣,就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用鼻子在嗅什么呢!
当时见到这一幕,牛大力心头就毕剥一跳。
不仅是牛大力,更早的时候,京师定国公徐文璧等老谋深算之辈,都认为骆思恭比刘守有更难应付,因为刘守有始终端着名臣世家子的架子,很多事情他还做出不来,但骆思恭不同,这个人不光是心狠手辣,而且可以不要脸!
当然,这件事上强中更有强中手,咱们秦督主当年可是第一次和首辅张居正见面,就立马跪地上拜见老泰山的,朝堂上撒泼打滚样样做得出来,你问他要不要脸,呃,脸是神马玩意?
骆思恭手下的锦衣校尉,同样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明强干之辈,尽管心头对上司暗生不满,却并不妨碍他们的工作,使出浑身解数检查每层塔的每件东西,可能藏着东西的角落,任何可疑的痕迹,都被他们检查了一遍。
供桌,要一寸寸敲过,也许空心的地方藏了什么东西;所有的香炉和烛台都要仔细检查,可能就是杀人的凶器;蒲团也引起了充分的注意,被细细捏过,确认里面没有藏着任何东西……
这些锦衣官差的搜查异常细致,曾经也是锦衣官校,又随秦林调到东厂做了番役的牛大力和亲兵弟兄们跟着监视对方,看到之后不得不承认,即使换做自己,也不能比他们做得更好了。
骆思恭还亲自检查了塔身外部,他的武功虽不如白霜华,也是头等的厂卫高手,和几名轻功好的官校钻出窗口,打着灯笼逐层检查。
总之,骆思恭和他的手下们,连砖头缝里藏着的一只蚂蚁都没放过!
这样细致的搜查当然有收获,骆思恭也发现了白霜华和秦林曾经看到过的那滴血迹,他如获至宝,除了仔细观察之外,还真的俯身去闻了闻。
但是除了血滴之外,他再没有找到更有用的线索了,回到塔下之后,冥思苦想半天没有找到头绪。
他甚至想起了秦林那个略显怪异的动作,从地上拔了一根枯草端详半天,最后还学着秦林,用它掏了掏耳朵——可惜,骆思恭拔的是根普通的狗尾巴草,所以他根本没摸到其中的玄机。
到后来看到天色蒙蒙亮,预感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骆思恭无计可施之下竟和牛大力套话,想从这傻大个嘴里掏出点有用的东西。
“老牛,高明谦早不跳迟不跳,这节骨眼上突然坠塔身亡,十三层的窗口下面飞檐还有血迹,你也是咱们北镇抚司的老人了,你怎么看?”
“此事必有蹊跷。”
“不错,本官怀疑他是被人袭击之后,从塔上扔下来的。”
“大人英明。”
“但有两事未解,其一,连捷在第十二层睡觉,如果他不是凶手,凶手怎么掩盖行凶的动静不把他吵醒?其二,假如凶手在下面几层楼,是用什么方法控制他坠塔的?塔中并没有绳索之类的工具!”
“还请大人明示。”
噗~~骆思恭快吐了,你以为我是狄仁杰?他看着牛大力那张麻将牌似的大方脸,有一种崩溃的冲动。
牛大力满脸无辜,嘿嘿,傻大个粗中有细,装傻充愣是拿手好戏!
骆思恭冥思苦想,脑仁儿都生疼:连捷的昏睡有可能是被下了药,但药量一定比较轻微,所以他在案发之后能立刻醒来,而那时候即使检查他的身体,也找不到下药的迹象了。
既然如此,他的昏睡也是有限度的,并非昏迷不醒,如果十三层的动静稍大一点,岂不将他惊醒,导致作案失败吗?
另外,要控制高明谦从窗口坠落,要么设置比较巧妙的机关,要么有足够长的绳索。
骆思恭设想,凶手将失去知觉、甚至已经死亡的高明谦放在窗口,可以用一根坚韧的细丝线拉住高明谦,线从宝塔外侧垂下去,就能站在下面任何一层楼,将他扯落下来,然后这根丝线可以迅速用佛塔里的烛火烧掉,也就没有任何证据了。
可问题是,高明谦从十三层楼坠落高处坠落的力量很大、速度很快,必然会在尸体上勒出很深的痕迹,但尸检时发现并没有这样的痕迹,腰带上也没有断掉的丝线接头,那么凶手是怎么做到的呢?
终于时间到了,天色大亮,晨钟鸣响,红着眼睛的骆思恭等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人,秦林。
东厂督主精神饱满神采奕奕,负着手笑嘻嘻的走来,老远就打招呼:“骆都督,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