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师……”察猜望着被木棍撑起的简陋窗户静默一会,这才接着说道:“现在又有谁能记得起九十三师,谁能记得起第八军。安然先生没有去过九十三师在孟因的师部,如果去过的话便不会有这种疑问了。”
“十年北伐,八年抗战,四年内战,叱咤金三角,胜败论狗熊。这就是第八军的历史,可惜已经被人们遗忘了,唯一能记得起我们那些没有国籍永远回不了家的父辈的,只有留在缅甸的我们。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我们第八军九十三师的子弟,就这样在这里苟延残喘。我们不想把金三角当做自己家,可是却又无处可去,唯有努力的抗争下去。”
安然凝神看着对面陷入沉思的察猜,这些话里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来历,解放战争后退入缅甸金三角的国民党第八军残部后代。
“你是中国人?”
“是的,我是中国人,不光是我,我们整个九十三师都是中国人。”察猜直起腰,郑重的说道:“我们是中国人,可惜却不被中国承认。大陆不承认,台湾也不承认,是不是很荒唐?我们是炎黄子孙,我们每年还在过着春节、端午、中秋,唱着中国的民歌,讲着中国的语言,却找不到自己的祖国,是不是很荒唐?”
安然沉默,他无话可说,或者说没有脸面去说。任何一个中国人,在面对这群找不到祖国的中国人时,都只能无言以对。
“我不叫察猜,我的中国名字叫金中兴。”察猜,不,金中兴认真的说道:“从小,我父亲就告诉我,我是中国人,要我总有一天要把他的墓地迁回中国去。我的老家在……”金中兴想了一会,这才接着说道:“我父亲说是在山东济宁,他是1946年当的兵,然后跟着队伍在徐州会战中突围,一路退到云南。再往后来到缅甸,在这里呆完了下半生,一直到死都没能回家。”
“我出生在泰国,是在北面……”金中兴指了指北方,安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点了点没有接话,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当知道对面的这个和缅甸人无异的贩毒头子的来历之后,他心里只有惋惜。
“父亲说,我生下来那天北面的军队和缅甸政府达成协议,暗地出兵来围剿我们,那一次我母亲去世了。”金中兴的语气很平淡,安然却能听出里面的悲凉。“九十三师从退入缅甸之后,和缅甸人泰国人印度人还有北面打了二十年,苦苦支撑了二十年,最后却被台湾抛弃了,你说好不好笑?”
“我们是一群没有身份的人,大陆不承认,台湾也不承认,缅甸泰国这些政府更不承认。当年我的父辈为了获得缅甸政府的居留承认,不得不拿起枪和缅共进行战争。后来,缅共无法取得胜利,我们九十三师将士也伤亡惨重。最可怕的是,我们再没有了补给,台湾很轻松的甩掉了我们这个包袱。没有了补给,剩下的兵员越来越少,最后九十三师只有在滇、泰、缅边区化整为零寻找生机,形成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武装,自己养活自己。那时候缅甸政府拿我们没有办法,就想收编九十三师老兵,既能提高自己的战力,又能解决大难题,可是被93师的将士拒绝了,因为我们不愿放弃自己的祖国,因为不想加入缅甸籍。”
“现在回头去看看,这个坚持是不是很可笑?”金中兴微笑着问着安然。
安然沉默,除了沉默他还能做什么?
“现在的九十三师,都是由过去九十三师的子弟组成的。86年坤沙不行了,金三角危在旦夕,我们这些九十三师的人重新团结起来,打退了缅甸和泰国政府军的联合围剿。可是我们终究不是这里的人,其他的本土势力在金三角转危为安之后,立刻就开始排斥我们,然后又开始打仗,不停的打仗,一直打到现在。打仗是很累的事,可是我们却不敢不打。”
“我的父亲打了整整三十年的仗,从山东打到缅甸,他们三千人打败了一万两千缅甸政府军,七千人打败了十万缅甸和印度联合军队,打退了两万北面的军队,一直打到只剩下两千五百人,终于打下了一块能让自己的子孙能生存下去的土地。现在我们也只有继续打下去,为了让我们的子孙能继续生存。在异国他乡,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和缅甸政府军开战、和印缅联军开战、和北面开战、和黑帮开战、和缅共开战……”金中兴仿佛在呓语着:“40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不打仗,安安静静的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见笑了,安然先生。”金中兴笑了笑,也许为了自己说的这些话而失笑。对安然说又有什么用呢,或许只是埋藏在心中苦闷了太久而需要发泄罢。此刻他不再是麾下数千的大毒枭,在安然的眼中,他只是一个为了生存苦苦挣扎的人。
“你们……”安然叹了口气,思索一下问道:“为什么不申请一下回大陆?”
“申请过了,在十几年前,我父亲那一辈就申请了,那时候他们都老了,人老了都想回到家乡叶落归根,可惜被北面拒绝了。后来他们为了不再让自己的孩子接着打仗,也给缅甸政府提交了申请,可也被拒绝了,因为当初缅甸政府要求我们入籍被拒绝的报复。九十三师的人注定就是一群没有祖国的人,我们唯一能够保证自己活下去的只有自己手里的枪。”
“其实也不只是我们回不去,”金中兴忽然笑了,笑的很苍白:“北面也有一支队伍在金三角,原本是专门为了剿灭我们来的,叫支缅支队。他们也一样回不去,现在也只能在这里种鸦片贩毒苦熬着,也不知道北面的政府是怎么想的。现在我们两家也不打了,都是中国人,同为天涯沦落人,在异国他乡还打个什么劲。这次掸帮偷袭我们,他们也过来帮了忙,不然我现在不可能抽得出身来见您。”
“哦,对了。”金中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说道:“这次AA帮助九十三师击退了老挝人,我会给出合适的酬劳的,所有阵亡的AA员工,也会按照惯例的双倍进行补偿。这次的确是个意外,我并不知道您在这里,不然的话肯定第一个来支援的就是这边。”
“不用了。”安然摇了摇头,低沉的答道:“帮帮自己人是应该的,我不会要你的酬劳,我们都是中国人,同根同种有同一个祖国。”
金中兴看着安然,好一阵才感激的说道:“那……谢谢您。”
他的感谢发自内心,九十三师虽然贩毒为生,在别人眼中富得流油,可实际上却远没有旁人眼中的那么风光。要养活三千军队,要养活近万的老弱妇孺,要在不间断的战争中活下去,光靠种鸦片也只能是艰难维持。
活着,永远是不容易的。
“如果,有一个国家愿意收留你们;如果,要你们打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你们愿意吗?”安然忽然问道。
“什么?”金中兴抬起头,紧紧的盯着安然。